首页 -> 2004年第6期

因人废文一例

作者:吴崇厚




  每次逛书店,看到琳琅满目的周作人作品选本,便自然联想起赵荫棠;今天的年轻作家和学者,已很少有人知道赵荫棠其人其事了。然而,在上世纪20—30年代,周作人与赵荫棠过往甚密,两人同在北大中文系任教,又同是知名作家;更重要的是,两人后来同时双双陷入日伪圈子沦为汉奸。
  赵荫棠(1893—1968),河南巩县人。早年在北大、北师大主讲音韵学,又爱写小说,常在北京《晨报》上发表各种文论、散文随笔,一度曾与鲁迅有所交往。
  《鲁迅日记》载:1925年5月6日 得赵荫棠信。5月29日 赵荫棠来。7月14日 得赵荫棠信。1926年1月18日 遇张目寒,托其寄赵荫棠稿费。1月21日得赵荫棠信。6月9日 上午赵荫棠、沈孜研来。
  在鲁迅《集外集拾遗》,有1925年5月4日作的《启事》一文,后附赵荫棠刊于《京报》的两篇文章《那几个女学生真该死》、《语言的魅力》,事关当时轰动全国的开封铁塔案。此案此文,至今还是个难解的谜。
  显然,赵荫棠当时在文学界是个颇有影响的人物。
  作为文学家的赵荫棠,其作品大约可分三类:一是小说,以长篇《影》短篇集《父与子》为代表;二是散文随笔,内容涉及时事,文风多近怪异;三是文论,以《风格与表现》为代表。由于他长期生活在北京,在小说中常常细致描述京城风情世俗,从取材、人物、语言都别具一格。写人物变态,风格近似郁达夫,但又有别于郁达夫;写妓院妓女生活,题材近似老舍,但又有别于老舍。其笔下的北京、河南平民生活,不少细节为当时同类作品很少涉及。长篇小说《影》是值得文学史家一读的。
  作为语言学家的赵荫棠,其杰出成就远远超过文学。他的音韵学研究,继承顾炎武、王念孙、王引之、劳乃宣、黄侃、钱玄同的传统,极具独创性。他在30年代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等韵源流》、《中原音韵研究》,成为我国音韵学研究的重要专著。等韵学,是以音节表为主要方式,对汉语字音进行分析的一门分支学科;中原音韵,原是元代周德清根据北曲用韵分部,记叙和反映元代普通话语音实况的重要资料。然而到了现代,等韵和中原音韵的研究都成了冷门,研究者寥寥无几。在赵荫棠专著出版至今的70多年中,再无同类专著问世。可见赵荫棠在中国语言学史上有独特的一席地位。
  说怪不怪。在解放后50多年中,赵荫棠的文学作品再不见有一字再版,文学史家更不可能提到他的名字。洋洋150万字的《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也对他的音韵学著作及成就一字不提。
  本来,他的历史污点早有定论。在日伪政界,他在张家口有过一段较短时期的投敌行为,这就决定他将以文化汉奸的身分,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一根藤上两个瓜,周作人是大瓜,赵荫棠是小瓜,只是后者名气不及前者罢了。而我党对待这样有历史问题但已有结论的专家学者,政策是明确的。但长期以来,文学界、出版界、教育界对赵荫棠却一概否定,打入冷宫。
  实际上,赵荫棠在解放前夕就拒绝友人去台湾的邀请,坚持留在大陆执教。沈从文躲在故宫博物院研究古服饰,赵荫棠钻进大学书斋研究古文字。他一直在兰州的西北师范学院(今西北师范大学)教语言学,直到“文革”初期病逝。他曾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对《诗经》中若干疑难语词进行全新的诠释,并以“憩之”为笔名在《光明日报》上连续发表文章,提出与郭沫若、陈寅恪、岑仲勉等名家不同的学术观点。有一次,郭沫若在文中还特意对“憩之先生”表示感谢,但郭沫若始终不知“憩之”就是赵荫棠。
  “语言学概论”原是一门枯燥乏味、令中文系学生头痛的功课,但赵荫棠讲这门课却能旁征博引,海阔天空,引人入胜。有时跟学生聊天,也是妙语连珠。有一次他说到“方言”时说:“中国方言很复杂,也很有趣。一、二、三、四……十,各地几乎都可找到相近的读者。比如“日本”,你可读成“一本”、“二本”、“三本”、“四本”……“十本”,一定有人听得懂。”有一次说到杜甫,说:“杜甫出生在巩县的南窑湾,跟我是真正的老乡哩!那里有座山叫笔架山,所以我和杜甫一样都注定离不开笔架子。”有学生问他,杜甫到底是怎么死的。他说:“新旧唐书都说杜甫‘因受水阻,十日不得食,后县令具舟迎之,大食牛肉白酒,一夕暴卒’,这是妄说!我的这位老乡到处流浪,饭都吃不饱,哪来的牛肉白酒。其实那个县令是个大贪官,他才不关心知识分子呢,哪会热情招待一个穷困潦倒的诗人?”
  赵荫棠有个坏习惯:上课时爱抽烟。边讲课,边点火柴,讲课激动时又忘了点烟,以致火柴一次次擦不着。有一次,他把火柴擦光了,烟没点着,就站起来问学生:“哪位有火柴?”这不禁使人联想起西南联大时的闻一多,手拿烟斗在讲台上问学生:“哪位抽?”
  学生问他当年与鲁迅、周作人的事,他总是把手一挥:“不说了!不说了!”他最爱讲古人许慎、今人钱玄同,开口不离《说文》,俨然是许慎老先生的亲授弟子。
  据说,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西北师大曾为赵荫棠补开追悼会。当然,他的汉奸身分是不可能平反的,就像周作人一样。不过,他的学术成就,作品价值完全可以重新认定和探讨。1990年,姜德明先生曾在一篇研究文学史的文章中提到赵荫棠,这是解放以来第一次在报刊上出现“赵荫棠”三个字。可如今,出版界、文学界对赵荫棠仍是避而远之,如此“因人废文”令人费解。
  鲁迅并不因人废文,也不因人兴文。他称赞周作人是“新文学运动以来中国最优秀的杂文家”,这可不是因人兴文,不因周作人是自己的弟弟而吹捧他。时下一些评论家和出版商把周作人捧上了天,完全是获利使然。而赵荫棠却遭冷遇,就像世上就从没有过这个人一样。我盼望有识之士能编选出版赵荫棠的一些代表作品 (长短篇小说,散文随笔,语言学专著),既能给新文学补充一点史料,也能为时下冷冰冰的语言学界增添一点热度。
  就像木桩上的一件破旧的衣服
  只有灵魂在拍着手
  在高唱
  家发,在日新月异的大都市里,我们的衣服虽然愈显破旧厂,但我们的灵魂要永远高唱!
  要拍着手,高唱,为世界,为弱小……
  2004年5月16日于叹凤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