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因《锦瑟》而想起的

作者:李国文




  《锦瑟》是唐人李商隐的一首名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天鹅之歌,约作于公元858年,不久,诗人就在他的家乡河南郑州荥阳,抱恨离开人世。人故去,诗长存,一千多年来,口碑流传;家弦户诵,任何广个读点旧诗的中国人,无不知道这首绝唱。
  如此的身后声名,大概才能称得上真正的不朽。
  
  文学这东西,别人吹,不作数,自己吹,更不作数,甚至当代文学史的吹,也是作不得数的。因为,当代文学史都是当代文人写的,活着的人写活着的人,就难保绝对的公正和公平。
  说来可怜,我们居住的这个地球,其实很小,而我们厮混其中的所谓文坛,那一亩三分地就更为局限,芸芸众生,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使素未谋面,互不相识,不用拐上三个弯,就会发现,倘不是观点相同看法相近的战友,便是营垒对立互不相能的劲敌,都能排上转折亲。所以,极有可能,被写的那位传主,说不定与写史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为朋友,同学,亲戚,邻居;或为上级,恩公,领导,债主;或为情人,姘头,知己,相好;甚者,或为仇人,死敌,宿怨,对头。这样一来,那就保不齐笔杆子底下,感情因素发酵,往这边歪一歪,一头驴夸张成一头骡子;或者往那边偏一偏,一匹骆驼硬说不如一匹马大。
   由此可知,所谓当代文学史,别看琳琅满目,荦荦大观,通常都是某个文学圈子里的,有特定吹捧目标和特定排斥对象的私学,或是门户偏见之学。可以翻翻,不必当真。由此逻辑推论,按照李商隐在唐代敬、文、武、宣渚朝的口碑,无论当时相牴牾、相争拗的牛、李二党,其中不论哪党的好事之徒,要来撰写李唐王朝中叶之文人状态,之文学活动的话,绝不会对他有好声气的。
  这位可怜见的诗人,尽管他的诗写得非常出色,非常优美,是中晚唐诗坛的领军人物,可他的名声可是臭得要命。两边都不讨好,都觉得此君在人品上,在私德上,大成问题。因为,他早年间,是赖牛党的中书舍人令狐楚,赏识提携,名列门墙,着意培养成材的。后来,翅膀硬了,改换门庭,偏偏投奔到李党的泾原节度史王茂元那里,当起幕僚。找一份差使,混口更好的饭吃,尚有可以鉴谅之处,而他竟娶王女为妻,插门为婿,登堂人室,就令人不能不齿冷了。这种朝秦暮楚,首鼠两端的行状,诗写得再好,又如何,挡不住大家唾弃他。最后,驼子跌跟头,两头不着实,就这样把自己一生交待了。
  在唐朝,诗人李商隐的命运,飘泊不定,落魄异乡,流离失所,妻孥无着,仰人眼色,寄人篱下,情思难托,绮梦难圆,真是难做人,做人难啊!那颠沛的生涯,一点不值得羡慕。这样,经过千年以后,一直到大家忘了他本人的如何如何,而只记住他的诗如何如何的时候,才在川流不息的中国传统文化长河里,凸现出他的存在,他的价值,奠定了他的不朽。
  文学史,就是这样要经过时间的反复验证,方能得到认定。而且,这种认定,仅仅数年工夫,是不行的,数十年工夫,也是不行的,必须经过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沉淀过程,这才能当得起不朽二字。因为,在漫长岁月的澄清过滤以后,人们对于文人在历史上的功过是非,善恶忠奸,也就渐渐地淡化,不必,也不会太当一回事了。这样,文学史也就能够回归到文学的判断上。然后所得出来的结论,才算接近于正确。
   李商隐就是这样,当年那些意气用事的牛李党争,不过狗咬狗一嘴毛的文人无聊而已,大家对这件事本身都觉得不值一嗤,那诗人年轻时的苟且,或者投机,或者别有说不出口的惕衷,或者不得已的所作所为,已经是历史的一个小注脚,还有谁会在意和在乎呢?
   说到底,文学史,不相信自吹和人捧的牛皮,只相信时间。拂去历史上的污烟浊雾,诗人的丰采光照,诗篇的夺目璀璨,那形象永驻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以至万世不能湮没,这才是真值得我们衷心敬仰的。说实在的,唐代诗歌数万篇,唐代诗人上千名,能够如李商隐,如《锦瑟》,被人记在心里,咏在口中者,又有几多?
  所以,我的那些同行们,或者被人吹成,或者自己吹成,那副永垂不朽的大师状,都有把话说得太早之嫌。只有像李商隐这样,千年以后,还有人吟诵他的诗,玩味他的诗,被他的诗感动,为他诗中的意境,悬想不已,揣测不已,那才是真正的一点不打折的永垂不朽。
  我也一直纳闷,这几十年来,世界文学走向式微,中国文学一蹶不振,而我所谋生的这一亩三分地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大师,那么多的不朽?简直到了“大师满街走,不朽砸死狗,放眼文坛上,无人不泰斗”的盛况空前,总不会是造物主对这块文学土地的格外垂青吧?
  后来,我逐渐觉悟到,一是中国文人,好文人相轻,看不起他以外的任何同行。因此,他不当大师,还有谁能当,又有谁敢当?二是中国文人,好畸性自恋,总觉得自己完美得简直无可挑剔(他嘴上不一定这样表白,但心底里肯定是这样想的)。所以,他要是不能永垂的话,中国就无人可以不朽了。为何会出现如此多的夜郎国主呢?在我们这里,凡有点名气的文人,有点声望的文人,写出说得过去的作品,也有点读者的文人,甚至,人五人六地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居然有点权位的文人,往往缺乏将自己的成就,放在一个中外古今这样大格局里,进行横比和纵比的清醒。
  当然,他们不是不比较,而是喜欢在一个相对狭窄的范围里,譬如一个省,一个市,一个地区,一个不大的文学圈子,用矮子跟侏儒比,用侏儒跟三寸丁比,用三寸丁跟狗尿苔比的办法,甚至连狗尿苔也能跟羊齿科苔藓植物比,觉得自己是参天大树的。所以,以这种比出来的高度,找到大师或者准大师,候补大师的感觉。或者找到不朽,已不朽,将要不朽的感觉,遂造成我所目睹过的一大堆五光十色的文学泡沫。
   所有这些“大师中毒症”或者“不朽综合症”的患者,都如同一句广告词所说的,那“感觉好极了”的样子,在一个省,一个市,一个地区,一个不大的文学圈子中间,把自己看成是那位到美国NBA打球的姚明式的小巨人了。自我拔高,立地成佛,神气活现,像巴尔札克先生笔下的外省士绅,要到巴黎闯荡,要走向世界了。
  一位经常到国外的朋友,回来时对我摇头不迭,感叹系之,这些年来,一些高鼻子的汉学家,也断不了受到这些某个省,某个市,某个地区,某个不大的文学圈子里的某某大师,自我感觉格外良好的频频骚扰,没完没了的与国际接轨的强烈欲望,而不堪其苦呢!
   然而,文学史告诉我们,标榜大师者,未必能成大师。而“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蹄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的玉溪生,内心未必想成为大师,他哪敢有这一份奢望呢?倒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他的不朽篇章。(唐人崔珏《哭李商隐》诗)
  
  也许,“文章憎命达”,李商隐的这一辈子,活得很尴尬,很艰窘。《旧唐书》说他“坎凛终身”。“坎凛”,大约为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沟沟坎坎,连滚带爬的意思。所以,才高命薄,屡受挫折,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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