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精神重建的难度

作者:魏 方




  几乎每一个民族都面临过灾难后的精神重建问题,几乎每一个民族的文学都会有对这种重建的反映,比如我们“文革”过后,也有过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但是,我们在这方面迄今没有出现惊心动魄的作品,我们缺乏某种深刻。看过《死亡与少女》,我更加肯定了这一点。是的,这部电影深刻得让我猝不及防。
  我们所缺乏的这种深刻是什么呢?是“罪与罚”的意识,再展开点说,是人性的审判、忏悔、救赎与宽恕。我们的审判与救赎往往都是外部的,我们很少有内部的审判与救赎。而这部电影就是关于内部的审判与救赎的。
  《死亡与少女》是根据智利剧作家阿瑞尔·道夫曼的作品改编,由后来又导演过《钢琴家》(《钢琴师》、《钢琴战曲》)的罗曼·波兰斯基导演的。道夫曼在智利皮诺切特统治时期曾经流亡国外。波兰斯基的父母均为犹太人,他的母亲是怀着四个月的身孕被德军送到毒气室致死的。多年以后,他怀孕的妻子也惨遭谋杀。这样我就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联手创作这部作品了。
  故事的背景是军政极权统治瓦解后的智利,时间是1992年。智利极权瓦解以后,人民建立了民主国家,成立了调查委员会,要为在极权统治时期被恐怖组织迫害的人平反,并找出肇事者。即将出任委员会主席的人就是本片主人公宝莲娜的丈夫——律师杰若。宝莲娜本身就是恐怖行动的受害者,1977年,杰若和宝莲娜是一对恋人,杰若是学生反抗阵线的地下领袖,宝莲娜因为替他工作而被捕。只要她供出杰若,自己就可以没事。可是她为了保护杰若,经受了包括殴打、电击等在内的许多非人的折磨。宝莲娜至今不能从阴影中摆脱出来,甚至还有点神经质,但是她却极力反对丈夫出任主席并调查这件事情。原来在调查委员会成立之前,总统已经颁布赦免令,赦免了那些在白色恐怖中犯下罪行的人。所以宝莲娜认为丈夫出任委员会主席不会有什么实质性作为,不过是政治粉饰而已。
  在得知杰若即将出任主席的这个雨夜,家里来了一个叫米兰达的医生,杰若的车子在路上出了故障,是他把杰若送回来的。宝莲娜认定米兰达就是在白色恐怖中迫害过自己的那个医生,便趁他熟睡之际把他绑了起来。米兰达却不承认,并威胁杰若,如果不制止宝莲娜的话,他就是同谋。杰若也不相信她,因为宝莲娜当时是被蒙着眼的,她并没有看见过米兰达,是仅仅凭声音判断的。杰若第一次听说宝莲娜遭受的折磨中还包括强奸,强奸她的那个人每次都会播放舒伯特的《死亡与少女》。米兰达言之凿凿地告诉他,他不可能迫害宝莲娜,因为他当时根本不在国内,他可以提供证人的电话号码让他去查证。查证是不可能的,电话不通了。但宝莲娜坚持要米兰达认罪,只要认罪,她就放过他。米兰达拒不认罪。这时总统打来电话,说因为即将展开的调查,杰若现在处于危险之中,马上要派人来保护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米兰达还是拒绝认罪,宝莲娜决定把米兰达推到海里去淹死。
  最后关头,米兰达终于说了实话:他认识宝莲娜,并强奸过她。当初他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那样的,他内心挣扎了很久,是挣扎最厉害的一个。但是时间长了,他看见别人都在那样做,而且那样做是那么容易,他所面对的是一群毫无反抗能力的人,他拥有无上的权力,可以对他们为所欲为而不需负任何责任,他们根本没有一个说“不”的机会。他们甚至连看都看不见他,于是他也堕落了,他的心理开始变态,并渐渐对那种变态行为上了瘾。
  于是,宝莲娜走过去为米兰达松了绑,然后平静地离去了。
  这部电影的序幕就是《死亡与少女》的舞台演奏,尾声又回到这个地方。宝莲娜曾经说过,15年来,她再也不敢听《死亡与少女》,偶尔听到都会浑身发抖,为此甚至不得不在宴会中途逃离。现在,她终于能够平静地坐在这里听这首曲子了。
  这部电影是一个丝丝入扣的悬念结构,而且是一个心理悬念,一场人性的较量。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判断数度摇摆,我们的信念数度受到挑战。与此同时,我们又一直潜在着一个执著的倾向性。误解与谎言,你的感觉到底倾向于哪一个?这是对人的基本信念的一个考验,反映了人性的基本走向,比如你是否相信直觉,你是性善论者还是性恶论者。这种倾向性最能反映一个人。从宝莲娜说出问题的那一刻,我就差不多一直认为她是对的,因为我相信这样刻骨铭心、让你想起来都会颤栗的声音是不会听错的,就像你最亲密的人的身影无论在多少个人里你都不会认错一样。女人的直觉准确得可怕,何况,这太刻骨铭心了,是属于从来都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声音。
  这部电影的成功得益于它的悬念结构,从中我们看到结构如何影响到主题的表达。试想,如果改为时空结构,按照时间的顺序娓娓道来,这个故事将会是什么样子,首先,悬念不存在了,其次,审问的过程将毫无吸引力,因为我们什么都已经知道。按照时空结构,无非有两种可能:一、多年后这个人自投罗网——表现了一个因果报应轮回的复仇主题。二、妻子不被理解——表现了一个带有控诉意味的女性被辜负被伤害的主题。这两个主题都是很平庸的,这样一来,一个本来可以做大做深的主题就变小变浅了,故事的魅力也被自然消解。可以说,我们的一些缺乏魅力的文学作品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其结构的平庸。
  人性的救赎是一个很大的主题,《死亡与少女》为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要不要为已经不需要承担法律罪责的人性恶而接受审判?
  审判和赦免的问题,《死亡与少女》一开始就提出来了,宝莲娜反对丈夫出任委员会主席调查那件事情,不是她不希望正义得到伸张,而是对于社会,她已经失去起码的信任,赦免令都已经下了,她不相信罪恶可以受到审判,正义可以得到伸张,所以她不愿意丈夫去参与一场政治作秀。
  其实审判与赦免是两回事,关于这个问题,朱学勤在一个叫《百年理性,百年酒性》(《南方周末》)的帖子中写道:1919年5月4日火烧赵家楼事件发生,万人诺诺,一士谔谔。只有梁漱溟一人持不同看法:必须对大学生中的纵火犯提起公诉,然后在法庭上特赦;无公诉,不足以维持法治尊严,无特赦,不能体恤学生的爱国热情。今天看来这是20世纪开始时最为难得的理性……
  审判你应该审判的,赦免你应该赦免的,不能因为赦免是最终的结局,就忽略过程中的审判。这个问题杰若和米兰达其实也谈到过,米兰达当然希望审判问题按下不表,自己可以继续心安理得下去。但是以杰若为代表的理性却说,如果不审判,这些人恐怕早已给自己特赦,所以必须审判。已经先在地赦免了法律罪责的审判,本质上就是一场内心的审判,但是这种内心的审判带有某种强制性,因为单纯内心的审判应该是自审,需要一种挑战自我的勇气和力量,而人的心灵像肉体一样,具有趋乐避苦趋利避害的本能,如果没有外在的强制性力量,谁也不愿意给自己找不舒服,就像米兰达如果不是给逼到生死关头,良心不会复苏一样。
  米兰达拒绝自审的原因可能就是:已经过去了。可是,对于宝莲娜来说,一切都没有过去。首先,身体的伤害一直铭刻于她的身心,一个人遭受过非人的对待,不是那么容易淡忘的,尤其当这伤害与性有关时。男人很少会受到性的伤害,所以对遭受性蹂躏的心理缺乏体认。不过一旦遭受这样的伤害或威胁,他们的反应会比女性更强烈。《肖夏克的救赎》和《决战芝加哥》中,一向不屈的男主人公之所以对警方妥协,就是因为受到了轮番鸡奸的威胁。性的伤害对于男性来说,不仅仅是肉体的痛苦,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难堪,是对于男性基本尊严的摧毁。因此女性遭受性伤害后的痛楚和障碍心理就更容易理解。
  更重要的,是内心的压抑和绝望。这件事让她看到人性的恶,因而感到绝望。她希望有机会去宽恕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从而给自己带来内心的平和。可是,她一直没有机会,于是那些压抑和绝望便一直包围着她。现在,机会来了,她要拯救自己的悲观,那个人却又拒绝忏悔。她可以原谅伤害过她的人,但是那必须在对方已经对自身罪恶有所觉悟的前提下。她并不想给他任何惩罚,她也不需要他具体怎么去赎罪,她就是要看看他内心到底有没有负罪感。可是,他死不承认,这就表明他没有任何负罪感。一个人做了如此罪恶的一件事情,却没有任何罪恶感!这无疑是恶上加恶!这样的人性让人绝望到愤怒和沮丧。所以她的反抗不仅仅是对于人性恶的反抗,更是对于这种绝望的反抗。反抗绝望,才能拯救自己。她要迫使他产生罪恶感,从而战胜自己的绝望,这就是她咬牙切齿地坚持的意义。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