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周晓枫那爱谁谁

作者:麦 琪




  我认识周晓枫,从下面这段文字开始:
  “……哪只秃鹫能像鹰那么超拔,哪只鹰能允许自己堕落成秃鹫这样?世界是以对称的方针设计的,黑在白的对面,正义在邪恶的对面,每一高尚都有对应之下的卑鄙。甚至物种的安排也借鉴了这个原则,我们会发现一些奇异的对称:鹰和鹫,狗和狼,蝴蝶和蛾子,青蛙和蟾蜍……这是怎样蓄意的技巧,在相似中制造最大的对比?什么样细节的渐变,更改了最终的性质?对垒着,冲突着,衬比之下彰显出一方的美德,谁不幸地被压在背面?与前者相比,体现在后者身上的是丑态的外表、粗糙的工艺以及恶劣的名声,它们仿佛是对前者极具讽刺效果的失败仿制。也许,它们是被废弃的粗坯,在此试验基础上,造物主确定了更出色的形象方案。”
  那是2000年,我一边在看奥运,一边读《鸟群》,不禁浮想联翩——这就是散文的国家队水准,由不得人不服。灵性、智慧、学识、语言,这个横空出世的周晓枫一样也不缺。后来她就屡屡获奖:冯牧文学奖、冰心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奖、郭沫若文学奖。一切的散文奖项都可以颁给她,她可以毫无愧色地领受。
  可是那时她说,对自己的散文状态有一种“厌弃”。我理解是这样的:她的散文写得过于结实、饱满,词词句句无懈可击,不同篇目的水准也十分整齐;我们作为读者,只觉叹为观止,她一个人承担所有,就会有受不了的时候——风格饱和了,事情做绝了。“厌弃”其实是件好事,她势必会找个口子突围,回头再看,果然有转机,然后就从这个缺口再往圆里做,进入下一轮的均衡。
  后来她在试着写一个小说。她自己说是“抡圆了侃的,取乐的,不动脑子的,打开电脑就敲字的,都说不像我写的,招骂的,堕落的”,云云。究竟如何,不得而知。“题目叫什么?”我问。
  她很不好意思。“嗯,是一个类似于《世说新语》式的,笔记体的……”
  “嗯?”
  “《醉花打人爱谁谁》。”
  “啥,醉花打人爱谁谁!”我诧异我在电话里居然听清了每一个字。那的确是很不同。她的散文题目都是这样的:《鸟群》、《斑纹》、《种粒》、《大地》、《词语》、《光影》……非常的朴素而雅驯、低调而高眉(highbrow)。她写散文是需要吊嗓的,非字正腔圆上不得舞台。我们一看她惯用的字眼儿就说,这是周晓枫。
  “你在做操吧。”我说。保持一个高精尖姿势太久了,她得做做操。不光是做操,还特地找了面哈哈镜来对着做,看自己能极端地变形成什么样——看着镜子里的“周晓枫”,她笑嘻嘻。
  《醉花打人爱谁谁》到我手里了,读一读。是她呀——再不动脑子敲出来的字,都是精准紧密、以一当十,怎么不是她?何况我还不只认识散文里的她,我跟她一起赴过饭局,亲身见闻她的妙语如大珠小珠百发百中,放倒一桌子人。这个刻薄调侃、爱谁谁的周晓枫我认得。
  “这是你呢。”我伸手把她从哈哈镜里拉出来。
  是这样一部小说:五对男女的故事组成五章,各自独立,偶尔牵扯。这五“对”男女不是说他们成双捉对,痴男怨女,而是说他们是作者总结出的五类人的各自男版女版,一对对,相映成趣。这五对男女,十个人,都被作者写得像寓言。这小说让我想起《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周晓枫说过,这正是她最喜欢的短篇小说,“它其实接近一个过分漫长的充满递进和转折的句子,极尽博尔赫斯的修辞才华展现一个人不可思议的记忆力”。《爱谁谁》也类似于此,对每一个人,作者都抓住了她要表现的一个核心人格,在此基础上,以同一个逻辑层层推进,推演出一个章节的所有情节。因为他(她)如此,所以他(她)的故事,上枝下蔓必然如此如此。这个小说里的故事都不是周晓枫编出来的,而是她算出来的。
  不恰当地在这里说明一下——因为我和周晓枫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先有了数年的散文写作实践,然后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尝试着写长篇小说,我个人以散文视角对小说的注视,或许可以观照周晓枫的。我觉得,小说是作者自己的一个东西。看别人的散文,多少会有些收益,至不济能获得些信息;而小说,是你的才是你的,别人的,与你无关。比起散文,小说能承载作者更多层次的内容,它像一个架子,把作者对人生的观察、体悟、情感,全部收纳,整个地提起来,摆放出来。而这个架子本身,也就是小说的布局结构,又极大地反映作者的艺术品味。可以说小说就是作者的投影,尽管小说里没有他,但无处不是他。《醉花打人爱谁谁》能够验证我的这一观点:它就是现阶段的周晓枫在小说形式上的投影。首先看语言,尽管把温文尔雅换作了抡圆了侃,这个周晓枫是那个周晓枫的另一面,她两个口气如出一辙,只是说的话不同。其次,在笔法上,这个小说仍是接近于散文的,周晓枫保持了不少散文的惯性。她设置的情节无现场感,多描述性,这也适应于她要写“一类人”的目的。同样是讲故事,散文小说颇有不同的方式。散文是:我反正都要告诉你的。小说则是,老谋深算地把你卷进去,最后让你自己明白。再看内容和结构。以第二章为例,把某一类矫情的人分出性别,男的叫“双关语先生”,女的叫“书面语小姐”。“双关语先生名至实归,的确是个表达上的双关语爱好者。他处处为自己保留退路,他的句子里布满可以托辞的盾牌,可以隐藏的密道,可以后撤的别门。”“书面语小姐的洁癖体现在物质上,就是讲卫生;体现在精神上,就是矢志不渝的书面语追求。她的选字、用典加赋比兴的修辞,留给我光可鉴人、尘埃不染的印象。”世道人心,都给作者看穿了,难得的是,她能分别构建出男女的对称——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从而形成一种均衡的美感,一种他人不及的妙。这就是周晓枫那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才写得出的小说。
  读完小说再回头来看标题,我觉得对劲了。“醉花打人爱谁谁”,和章节的题目如“风流俏寡妇金闪闪”、“黄花后生白生生”是对仗的。金闪闪、白生生、任逍遥、王有蹄等人,当然都是虚构的,可是我们在看的时候,这里那里,不时心虚,疑心她写的是自己。“醉花打人爱谁谁”是什么意思?——就像聪明绝顶的周晓枫在饭局上,佯装酒后无德,拿着一枝花,对众人敲敲打打。她在说谁呢?爱谁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