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学术性”和“我认为”

作者:陈 冲




  我14岁那年念完初中后参军,在部队干校学了一年财务,从此再没进过学校。后来有关方面发了文件,说干校那段学习“相当于”中专学历,所以此后填表,“文化程度”一栏我就由填“初中毕业”改为填“中专”。填是填了,心里并不踏实,因为按一般理解,中专是“相当于”高中毕业的。
  几十年后,我这个初中生,因为写小说,居然评上了“正高”或曰“教授”级职称。这个职称的正式称谓,本来是“文学创作一级”,不知怎么一弄,大家都叫它“一级作家”了,甚至还有叫“国家一级作家”的。与这个职称的标准相比,深知自己多有差距,心中常觉不安;直到听说,我们现在的职称,其实已经出离了技术或学术水平的概念,更多的只是一种待遇,这才安心了一些。
  从初中生到正高职称,的确是一段不短的距离。我自己也觉得应该说混得还不错。不过,对这种情况,我们国家的习惯是称之为“自学成才”。成没成“才”姑且不论,从来未曾认真地系统地自学过,我心里自是一清二楚。根本没那么回事儿。如果说确有一些长进,那也不是学出来的,而是一点一点摸索、积累出来的——说白了就是“混”出来的。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每当心里有什么想法,却在实践上无法达到时,就会深深遗憾于没受过系统的高等教育,因而对于大学,或者说高等学府,无时无刻不是心向往之。
  有一回——是在刚刚实行招生取消年龄限制之后,和几位教授学者们同桌就餐,他们都是带着硕士生、博士生的,我就仗着胆子提出一个问题:诸位当中有没有哪位肯收下我当个硕士研究生?结果没有人接茬。稍后,教授学者们把问题做了“泛化处理”,才给了我一个答案。大略是:如果你同时有两个愿望,一个是当研究生,一个是带研究生,虽然严格说都不切实际,但若是非要拼命去争取,两相比较,还是后者较有希望。带研究生毕竟只要有人肯聘,当研究生却硬碰硬要考。别说考研,就是高考,你行吗?甭说外语、数学你考不及格,就是语文当中的作文,恐怕你也考不出像样的分数。别看您是位“一级作家”。
  我不能不承认确实如此。而且,虽然曾被认为是“自学成才”,真去参加自学高考,同样考不及格。
  后来我还做过一个“进一步”的设想:我这个初中生就甭提它了,如果一个早年的大学中文系毕业生,20年、30年后成了“一级作家”,这时回过头去再想考一次大学中文系,会不会十有八九也得考“糊”?
  从实践的意义上,我能够接受这个现实。现实如此,不服不行。但是从学理的意义上,我还是心有疑惑的。这有个大背景,就是大家都承认,我们的教育制度、考试制度是有缺陷的。实际上还不止是考试,包括我们现在实行的一些考核、考绩办法,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它们追求的最终目标,是“公开、公平、公正”的合理性,而不是筛选的科学性。整个制度的设计,就是为了让那些被淘汰的人无话可说,不服不行。为了这个目的,“标准答案”和“量化”的重要性、权威性空前提高。没有标准答案的考题,绝对不会出现在试卷上;不能“量化”的考核、考绩办法,被认为 “没有可操作性”。这个现实问题应该如何得到现实的解决,我一点儿都说不上来,能说的,是我对由此而引伸出来的后果的忧虑——它已经破坏了、并且还在破坏着我们的学术价值标准的科学性。
  比如说一个参加高考的高中生,是应该对唐诗有一定的理解的。可是又不能出一道“请谈谈你对唐诗的理解”之类的题,因为这样的题没有标准答案。于是就只能直接考唐诗,而且仍然限于能有标准答案的那一部分。比如“你是否喜欢李商隐?为什么?”之类的题,也是“不成立”的。以我的理解,要求高中生那个层次的“对唐诗的理解”,如果选择正确,方法得当,能熟知10到15位诗人的30到50首诗应该足够了。但是,只在这么小的范围里出题,连我都担心拉不开分数档次。于是,考生就得记住比这多得多的诗人、诗作,尽管他们和它们在理解唐诗上并不具有独特的代表性。这样一来,考的就不再是领悟唐诗的能力,而是背诵唐诗的能力;不再是对唐诗的理解,而是对标准答案的死记硬背。将来的某一天,当这位考生把曾经背诵如流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时,这些学习的成果也将化为乌有,极少可能转化为背景性的文化素养。
  好在这只是高考,何况还只是其中的一门之中的很小一部分,在这上头得了满分也不足以确保总分过线,丢了分还可以在别处找补。对于筛选的科学性,它的影响很难准确估量,但总的说影响相当有限。
  问题是,如果同样的思维方式用到了学术研究上,后果恐怕就不这么微不足道了。
  近几年来,研究生,不管是硕士生还是博士生,都在成倍地增加着。其间就听到一种说法:考文学研究的,大多愿意搞现代文学,很少有人愿意搞当代文学。原因嘛,则不光是考生,连导师在内,都说当代文学研究没有学术性,不是学问。
  那么,什么是学术性呢?
  不能不承认,这个问题我真的很难回答。没进过大学校门,连学问是个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哪里答得出“什么是学术性”这样的问题?即便脑子里有一些朦朦胧胧的想法,也很难把它“抓住”,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不过,这当中,至少有一个疑问好像是被我“抓住”了,虽然这多半是因为我在学财务时学过一点统计,知道统计学里有个“大数法则”。按我的理解(难说对或不对),现代文学年限的划分,上限大略是从辛亥革命开始,此前归入“近代”,而它的下限则比较模糊,因为对什么是“当代”,众人看法颇不一致。然而这个不一致,多半只是理论上的,不是或基本不是实际上的。不一致的核心差异,是从建国后到“文革”前的17年,再加上“文革”10年。这总共27年的文学研究,搞当代的人基本不管,似乎是想把它推给现代;搞现代的人也不管,好像是想把它推给当代。以我天真的瞎想,这27年间的事,如果将来真有人乐于或敢于去加以研究,无妨单独另列为一代或两代,现在时机未到,索性就让它空着。那么,从实际上讲,现代的下限就是到建国即1949年为止,或者再加上此前已经成名而此后仍有作品的作家。那么,从1911年到1949年这总共39年当中,有多少位文学家,具有反复地不断地加以研究的价值,并使研究的成果能够包含着真正的学术性呢?有50位还是100位?很遗憾,好像还没人列出名单或给出个大概数字,至少——很惭愧——我没有看到。那么,我斗胆做个估计,这样的文学家应该有50位或略多,但至多不会超过100位。这个估计的有效性在于:在此基础上,人数的增加未必再能给研究资源的总量带来明显的增加了。
  好啦,我终于说出了“研究资源总量”这个概念。虽然这个“量”不能实现当下很多衙门和官员都特别偏爱的“量化”,甚至没有一个标准化部门认可的计量单位,但它是确实存在的,也是可以度量的(恕我略去说明“度量”与“量化”的区别)。举例来说,度量的尺度之一,就是看它到底能“养活”多少研究它的人,使这些研究者能在合理的时间段内产生必要的研究成果,并使这些成果具备必要的学术性,能当之无愧地称为“学问”。
  这样,我们就有了一个逻辑链。如果这个“研究资源”,实际“养活”着的人比它能够“养活”的人多得多,而这些研究者偏偏又能够在很短的时间段(通常以一年为单位)内不断地、大量地产生出研究成果——当上述诸项都是无可怀疑的现实存在时,那么唯一可以怀疑的,就只有后面的一项,即这些研究成果的学术性了。
  接下来的问题自然是:一个产生了一批批没有学术性的“研究成果”的领域,为什么却被认为是一个“有学术性”的领域?
  有一位青年批评家,虽然在当代文学批评方面已经取得了可观的成绩,但因“生活(或形势即学位热)所迫”,去读了一遭博士生。正所谓积习难改,费尽心力写成的毕业论文,被责令必须进行重大修改,核心或者说致命的问题是:你论文中怎么可以有那么多的“我认为”?要知道,在学术上,“我认为”如何如何毫无意义,说了等于没说,如果你提出了一个观点,那么你就要拿出论据来支持这个观点。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