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地方官员与文学及文人

作者:何 申




  那日送一位官员同时也是朋友荣升归来,酒力上涌之际,忽地就想出这个题目。信笔写来,倒也顺畅。只是写罢头脑清醒了,又有些担心,怕是写得不准不妥。遂给身边的文友看,他们说挺有意思,就这么着别改。我也就听了。
  不是套话(其实也是套话),总的说来如今各级地方官员(这里主要谈市、县级)对本地的文学还是重视的,对当地的文人也是敬重的。但若往细里研究,有些事还是挺有意思的。比如大凡身为党政一把手的,一旦坐到那个众目所瞩的位子上,甭管是市级还是县级,哪怕他过去曾经喜爱文学并在文学创作路上发奋过并有一定成果,他也会在主政初期回避谈及自己的这种爱好。甚者极少提起这段历史。对过去的文友呢,当然仍是友好,却可能避之也就避了,尤其在人多的场合上更不愿道出当初那层关系。我曾熟识的两个文友,先后一个下去当县委书记,一个当县长,去了不久就变成那样。开始我不理解,还有点不高兴,后来小范围喝酒时,他们说,到了这个位子上,不能“露底”呀,露了指挥就不灵了。噢,原来是这样。接着再往下喝,又听明白不光是怕露了底指挥不灵,还有更重要的,即一旦让上下认定你是个文人官员,那么你的前途去向会由此而变窄。因为方今更器重的是“懂经济”的干部,你懂文学,也不错,可这种干部太多了,弄不好就得窝住,即便上了台阶,也只有奔宣传文化口那一个方向。
  明白了这一点,对咱很重要。我再去县里,尽管我和书记同级且比他资格老还是老朋友,但绝不犯傻,有事先找宣传部,公事公办,不给人家添乱。一般说来,他们还是要出来热情招待一次,可别管喝成啥样,咱也不会像当年出言无忌,毕竟今非昔比,人家更看重的是这会子的身份。这么一来,人家不丢面子,咱心里也不失衡。否则,总想当年你还管我叫老师,我还给你改过稿,那你就没法到下面去。你说我还不想去呢。那当然可以,不过,若想写县级干部小说,不跟他们接触,还就写不出,起码写不像。
  不过也有例外。前些年(十年前吧)有一批“土造”(土生土长)的县级领导。人能干,没学历,脑瓜灵,看书少。这些人中反倒有的愿意和文人多多亲密。动不动还说当年自己也是文学爱好者,如果坚持下来肯定也能成大作家。只不过他心里特明白,甭管他如何使劲往“文”上靠,也没谁把他当成文人,也不会因此影响人的前程。说不定还有好处,总比叫人说是大老粗强。这批干部现在基本都退了。后来没学历就不行了。想想怪怀念那些老兄们,他们端的可爱,我小说中那些又风趣又生动的话,都是从他们那得来的。他们只要喝上酒,就会一套套说起来,你若拿个本记,他会说得愈发来劲,事后还到处讲老何写的故事,其实都是我讲的,他写的某某人,就是我。而如今的年轻干部,多数则出言谨慎,尤其怕作家把自己当了原型。
  官员中的副手则不同了,他们的职务本来就与个人的特长有联系,于是不由自主地就走两端:主管文化(文学)的一旦谈经济,首先讲自己不懂经济。主管经济的呢,到了非涉及文化不可时,必然要说自己是门外汉。据我观察,前者说时或多或少还有点惭愧,而后者则丝毫未有,可能还暗藏着点自豪的心理:咱不是抓虚的,咱是弄实的,搞中心工作的。说来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找这些人要钱时,不会太顺当了。
  还说主管文化的管员。这些人与文化人来往最方便,若给文化人办实事办好事,也是最直接的。一般说来,一个地方文化工作包括文学创作搞得红火还是冷清,跟这个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个官员如果本身就是文人,懂,当然好。如果不是文人,不咋懂,其实也没关系。这其中的关键是他有没有责任感和热心肠。有了,都好办,没有,懂行也没用。比如宣传部长,这个位置极重要。上世纪80年代后期,地区这级的宣传部长多为“老五届”。这些人在当时的班子里应该是学历高懂文化的。但这些人有弱点,就是对官场上的一些事弄不大明白,身上还保留着学生气。可能还有领导干部配置等原因,于是,从宣传部长升到副书记,就成了挺不容易跨越的一个门槛。这么一来,有的部长干长了,若干年间,眼瞅着副书记换一个又一个,可就换不到自己头上,心态难免就要变化,慢慢就从琢磨工作转移到琢磨前程去了。可以想象,他再和文人交往时,就多是心不在焉了。至于主管文化的副书记,由于他要管着几个口,有的甚至还管公检法,那都是刻不容缓的部门,你说他还有多大精力想文人那边的事。不过,也因人而易,比如这副书记喜欢书法,喜欢摄影,那他就比较愿意与这方面的高人来往。在文学方有喜欢写散文的,写诗歌的。但很少有爱写小说的。可能也有,咱没遇见过。
  地方官员与文人多多亲近,除了开“两会”及节日前的联欢,一般是主要领导在工作局面打开后需要宣传时。但近些年由于影视的发展,传媒的影响,他们更多的是要借助新闻的手段。当然,有时也需要写本书,而一旦定下要出书,文人主要是作家们(市县的作者,当地也称著名作家),也就有了用武之地,也就上得席面上来,像那么回事了。在这时,有的作家会很兴奋。出入有车,吃喝有宴,采访有人安排。但事过之后冷静下来,就明白自己写的其实不过是新闻通讯,最多是报告文学,而不是自己特别喜爱的。不过,绝没有人后悔,更没有人会拒绝下一次,原因也简单,市,县的“作家”们,在很大程度上,其实不过是评了职称的公务员,他们不可能不接受领导交下的任务。话说回来,完成任务的同时,也许也是为他们的创作积累着素材。从这个角度看,有人兴奋也在情理之中。
  当今的官员都年轻化了,满头乌发,他们心中的关注点,和他们的前辈已大不一样了。现在很少听说哪位领导再“对号入座”,这就为作家们提供了比较宽敞的创作领域。不过,也得承认,作家生活的区域级别越小,写东西时风险就越大。道理很简单,生活在大城市的著名作家,你写省委书记都行,可生活在市(地级)县(团级),你若写市委、县委书记,你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你头上就一位书记,你赞扬还好,若是写得差了点,万一又跟人家相似,人家大肚量不当回事,可万一有哪位下属用此当敲门砖,那你的麻烦可就大了。说来真该佩服那些一写出名就噌噌拖家带口调进省城乃至京城的作家,人家其实是把自己的创作天地极大地拓宽了。我说这一点,也是希望生活在省城以上的作家们,还有各种期刊的编辑老总们,对坚持战斗在最基层的作家和文学爱好者多多理解,并多给些偏爱。别总嫌他们的作品力度不够,力度太大了,对他们就不利了(开个玩笑)。
  地方官员也有与文人交朋友的,可若实话实讲,能交成真正的挚友的,少。比较多的是大家因这个事业的存在与发展,彼此谁也离不开谁。据我体察,地方官员比较喜欢麻烦事少的又能给本地带来些声誉的文人。而文人则喜欢不太指手划脚但能给这一块多找些钱的领导。如果不是这样,你这人作品在外没大影响,在内你却事多,动不动就沉下脸提意见,日子长了,你肯定不受待见。而官员若总是耍嘴皮子,在任好几年连本地设个文学奖的钱都张罗不着,那在文人的心里,你也就是个嘴把式。当然这话你在任时是听不到的,你走了以后,人家肯定说,而且没准还会当着继任的官员说。说来这也是个别文人改不了的毛病。但又有什么办法,他没权没钱还想干点事,有时不得不使点小明白。隔着八百里骂皇上,反正也听不见。
  往下说的是大权在握的一把手也有与文人特别亲近的时候。在这里我得用特别二字,即那种亲近来得急来得猛,让文人一时摸不清头脑。我听到这么个事,说某书记(市级)在任数年之后,忽然就与本地几位领头的文人格外亲热起来,隔些日子就在一起聚聚。文人们很是高兴,举杯时就赞扬书记平易近人没有架子。但真实的背景,却是那一阵正是那位书记仕途最不得意之时。翌年峰回路转,书记当上了更高一级的领导,再偶回故地,也得跟些人聚聚,可桌上就看不见曾经推杯换盏的文人了。
  这例子可能也说明不了什么。但或许能给我等提个醒,遇到本地领导重视乃至特别关注时,高兴是应该的,但也不必特别高兴。赞扬也是应该的,但没必要赞扬过了头。反过来呢,遇到人家不太重视或一时顾不上重视,发点牢骚也可以,但没必要发大牢骚。至于曾经的文友一旦做了官而摆起了官架子,也没必要生气,更没必要揭老底。借赵本山小品一句台词,“庸为啥呀”(因为啥)?人家说得清楚:我们当官就几年,不像你们文人是终身的。还有,我们不能当文人时像当官的,当了官时又像文人,那么着四不像,啥都耽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