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被迫过着很有“学问”的生活

作者:梅疾愚




  与某女博士对话
  
  我有一个女同学在某大学任教,自称正读在职博士。虽同居一城,却有十余年没有联系。偶有一日,接其电话,甚为惊喜。
  寒暄一阵过后,她便直入主题——
  老同学,你认识很多刊物的编辑,能不能帮我发几篇文章?
  你都博士了,发文章还能犯愁?
  你不知道,现在发文章很难,没有关系根本不行。
  不是吧,我当过编辑,都是只认文章不认人。再说我与一些编辑相识,也是通过文章,多数都从来没有见过面。
  她一时语塞,电话那头没有了回应。她可能嗅到了被拒绝的气息,有点尴尬。很快,她改变角色,扮成一个“穷人”——
  我工作快二十年了,还是一个副教授,要想评上教授就得在核心期刊发三篇文章,我现在连一篇都没有。
  那你可以写呀!
  写了也没有地方发表。
  哪个刊物会拒绝好文章呢?
  咳,问题不是写不好嘛,所以才想走你的“后门”。
  在我的逼问下,她终于说了真话。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有一点残忍,对一个女同学下手太狠。好在她已过不惑之年,有一定的抵抗力了。
  写不好可以不写,不是每个人都要写好文章的。
  可我必须在明年评上教授,再评不上就让人笑话了。
  一个教授的头衔对你有那么重要么?为什么一定要当一个写不好文章的教授呢?
  人不是都得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么,我也得吃饭呀。
  问题就出在这里,你把文学只当成了吃饭的工具,而缺少对它的尊重,所以你就写不出好的文章来。其实能让你吃饱饭的工作有很多,何必非要抱住文学不放呢?
  你说的都对,我干这一行真的是一个误会。可你知道,大学里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有的甚至还不如我呢!我现在也只能和他们一样,将错就错了。
  话说到这,我有一点心软了。细想一想,也许真的不能怪她,应该怪大学里的体制,是大学现行的体制对她不够尊重。这种体制不是为了鼓励教师热爱文学和投身于文学事业,而是用职称来刺激他们的世俗欲望。大学里的文学院制定了一些反文学的规定,用所谓的论文来衡量一个教师的文学水平,时间久了,教师感觉文学成了身上的累赘,成了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一个绊脚石,他们便逐渐开始厌恶文学,甚至会对文学充满仇恨。这样的体制既缺少对教师的尊重,更缺少对文学的尊重,教师认为是因为文学而受到侮辱,反过来又去侮辱文学,最后成了一个恶性的循环。在我的这个女同学身上就可以看出,她为了迎合学校的“规定”,不得不把内心里恶俗的东西调动起来。
  这样一想,我倒是对她的处境有一点同情了。
  那把你的文章给我看一下吧,如果合适的话,我看能不能向外推荐一下。至于人家能不能用,那可不是我说的算,得让你的文章替你做主。
  现在还没有写呢,我这不是投石问路嘛。
  你根本没有“石”,能问什么路呀,我看你这是俗话说的“屎还没有屙出来,就先把狗叫来了”。
  哈哈哈……你又扯淡了。快说说熟悉哪里的编辑吧。
  我经常投稿的杂志有《××》、《××××》和《×××××》。
  这些都不是核心期刊,发了文章对晋升教授也不管用。
  这几家杂志在文学界都很有影响,你的文章要是真的能达到在这几家杂志上发表的水平,那就不错了,慢慢会被人们认可的。你赶快写吧,然后可以试一试。
  真的不行,发表再多也不管用,我们学校根本就没有把它们定为核心期刊。谁认可也白废,必须得让我们学校认可。
  你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评上教授才写文章么?
  不是为了评职称我还写它干什么?
  那你和丈夫所有的做爱都是为了生孩子吗?
  ……
  对方哑然。接着,电话断了。我知道她再也不会给我打电话了。
  放下话筒,突然想起了《裸语》中的一句话:“玷污,就是先把自己弄脏,然后去拥抱神圣的事物。”
  
  关于附庸风雅病的求医广告
  
  我长期患有附庸风雅症,这是近年来中国文人的一种流行病,其主要病症是喜欢活在别人目光里、装腔作势、不懂装懂、人云亦云,并常用大咂咂(学名乳房)吓唬孩子。我入文坛不久就不幸被传染,至现在为止已发作三次。
  第一次是在“《废都》热”和“《白鹿原》热”的时候,此两部小说“热极一时”,凡文人者,皆人手一册,市井俗民,贩夫走卒之流亦趋之若鹜。每次与文人对话,必谈此二书,且报纸、杂志上书评铺天盖地,好评如潮。一日,有人问我是否读过《废都》与《白鹿原》,我以诚相告,没有。他说,那还谈什么中国文学?其轻蔑目光灼伤我自尊心。于是,我迅速买来二书,闭门苦读一周,并未得其味,心急如焚,寝食不安。由此对自己的智商产生怀疑,情绪低落,再无心读书,整日目光恍惚,令家人担忧不已。此病持续半年有余,后随时光流转,病亦渐渐趋轻,不治自愈。
  第二次发病是因《追忆逝水年华》的流行。此书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它一经我所尊敬的萧乾先生译成中文,风靡全国,红透一片天。谈论《追忆逝水年华》成为文坛新的时尚,且成了可以证明自己文人身份的唯一入场券。为了证明自己亦是文坛圈内之人,迫不急待购得此书。捧书读后方知,我已是蚂蚁面对大象。情急之中想起一个笑话:说蚂蚁爱上了大象,经数日苦苦追求,终得大象芳心。后来它们步入了婚姻殿堂,幸福美满。可蜜月未了,大象不幸身亡。蚂蚁抱着大象哭着说,亲爱的,你为何先我而去,不得不让我用后半生的时光来埋葬你。我那时就像一个蚂蚁一样面对着大象终日犯愁,开始考虑自己还能不能吃文学这碗饭,并四处谋求另外生存之路。后来偶得一段文字:“对《追忆逝水年华》这样的小说,我连10页也读不下去,它简直就是一个精神病人的梦中呓语。”初读此语,吓出一身冷汗,如果是我说出这样狂妄的话,不被文坛杀手追杀,也会被酷评家们骂个狗血喷头。幸好这是奥威尔说的,他同样是一个文学大师,这有他的《动物农场》和《一九八四》为证。于是我把“大象”扔到一边,像蚂蚁一样重新上路。
  第三次发病是因为德里达引起的。前几年,德里达的学说悄然传入中国,却在国内文艺界引起轩然大波。他的到来让中国文艺理论家和评论家走上了“赶考”之路,纷纷到西方文艺理论的“圣殿”中参加考试,而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学说被确定为是一道分值很高的试题。我也混入了赴“西”赶考之路,虔诚地学习了德里达、赛义德和伊格尔顿等人的理论,但发现他们所谈多是大文化或哲学问题,很少涉及文学和艺术,其文风像一个饶舌的妇人,含糊其辞,语焉不详,且有故作高深之嫌。于是我中途退场、前功尽弃,考试未能过关。当时挫败感顿生,再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陷入无尽的苦恼之中。后来偶遇李欧梵先生的《狐狸洞呓语》一书,李先生在其中的《德里达呓语》里说:“他(指德里达)的书我看了几本,都是似懂非懂……”像李先生这样学贯中西的学者且无法进入德里达的解构哲学,我的中途退场也是难免的。在原宥了自己之后,不断做自我心理调整,致使颓废情绪渐消,慢慢找回自信。
  附庸风雅症是一种心理疾病,但传染性极强。若脸厚心黑者患得此病,并无大碍,而我内心敏感而脆弱,心理承受能力极差。所以,一旦发作,痛苦不堪。现不惜重金广寻天下名医,希望得到彻底根治。若有灵验秘方更好,我可以义务帮助介绍患者前去就医,因为我身边的文人中患有附庸风雅症的货色数不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