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我们心中丢失的童话

作者:龚小凡




  以我对文学的理解, 在各式文学体裁中,散文大概是最接近写作者本色的文体。小说于作者会有种种的演义与幻化,即使直抒胸臆的诗歌也会有种种的虚饰与掩藏。自然,虚张伪情的散文也并不鲜见,但就文体本身而言,散文要求它的写作者把自身敞开,卸下面具,不要任何道具,不是制作,更不是表演,而是坦诚地说出自己。如果散文恰好遇到这样胸无城府的作者,彼此便都会感觉贴切。读杜拉尔·梅的散文集《在北方丢失的童话》,我便感到了这样一种文体与人的熨贴。
  在这本集子中有一组让人心痛的文字,关于她和他去世的儿子。儿子出生刚两个月,她发现这个小小的人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最终儿子的生命历程只有三个半年头。而当初她给儿子取的名字叫安生。然而事情还不仅于此。当儿子刚满周岁时,她和丈夫决定分手。生命怎样能承受这些呢?写这样的日子不需要任何的技巧和刻意经营,而每一个字都像针刺一般锐利。对于杜拉尔·梅,他不仅仅是儿子,是骨肉,更是一个相依为命的伴儿,是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缘。生命需要一种依恋、一种融合的感觉,但同时生命之间却又是独立而无法跨越的,依恋与融合的感觉最终将被割裂,所有成熟的生命都体会过这种割裂之痛。因此,她的伤痛已不止是伤子之痛,而是一种生命之痛,它原本便深埋在每个人生命之中,儿子只是一道重重的伤口,使这种生命之痛从切口处迸发而出。然而令人暗暗惊奇的是,虽然她不可抑制地倾吐着她的伤痛,这种痛足以不止一次地把人打倒,但她从不沉溺于中,从不一发而不可收。她那特有的简短句式,她在叙述中本应说出而没有说出的许多空白,都表达着一种克制,也表达着她的果决、承担与勇敢,那是一个母亲、一个女人以至一个人的勇敢。
  集子中还有一组出彩的文章,都是关于朋友的。比如《把歌唱好》、《你是我的阳光》、《早春的残雪》。杜拉尔·梅有很多朋友,特别是女朋友。她因从小没有姐姐而遗憾,因此一旦认准一个好女人,就和她结为朋友,并把这种情谊化为姐妹之情。所以她总愿与比自己年长的女人做朋友,依恋并崇拜她们。她认定女人与女人的友情较少功利色彩,也就更为纯粹。她很善于欣赏朋友,她会全身心投入地倾听她们的倾诉,吸纳她们的欢乐与悲哀,在目不转睛地注视中,她发现每一个好女人都会“散发瓷器一样美丽的光泽” ,而无论她的容貌如何。杜拉尔·梅是一个善于感激的人,她会牢记每一个朋友对她的好,即使那些已经忘记她的人,也仍念念在心。一个善于感激的人同时总是一个信任生活,信任他人的人。一旦成为朋友,她就毫不犹疑,毫不保留地彻底把她自己交给你,同时也彻底地接纳你。失去一个朋友,于她就有如失恋的感觉。她爱自己的朋友,也善于领会别人给她的爱,在这种给予和领会之中,她感受着生命的晴朗与快乐。这组文章与前一类不同,散发着融融的暖意,还会让你不时感到她隐现在文字后面的会心微笑。
  杜拉尔·梅的文字,无论写悲写喜,她都能轻松驾驭,如愿地表达出来,并最终打动你。仔细读来,她的文字并不精致,有几分洒脱与率性,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蹦出一句话,一个神态,一个动作来,总是极为传神,寥寥几笔便勾出一个肖像、一个情景,触到你内心柔软的那一处,从中显出她的敏锐与灵气。其实,杜拉尔·梅本是写小说的,长于写人叙事,因此她的散文也少有散漫抽象的抒情议论,对生活也不做追根寻源的苦苦思索,靠的是直觉式的颖悟,而这正是她的天赋所在。
  杜拉尔·梅,这个有点怪异的名字,并非是想引人注目而别出心裁,它是一个鄂温克族名字。杜拉尔·梅,这个鄂温克族的女儿,带着她的童话与梦想,带着爱与被爱的期待,带着森林与河流的气息来到文明的都市。但她发现,都市里的太阳离人们很远,太阳要穿越很浓的烟雾才能照到人们。“城里的人很多,走起路来总要互相碰撞,他们互不相识。更不能把他们拉过来告诉他们说自己很闷。”因此,这些年来,她总是在跌跟头,总是体会着“丢失”与幻灭的心情。这个世界使她失望,她渴望一种永久的纯真与温馨,她总是恋着那“生命的最初状态”,想象着它“平凡而持久地蔓延”。年轻的杜拉尔·梅真的是有几分稚气的,但这种稚气中有着某种动人的东西。尽管她慨叹萧红对爱像飞蛾扑火那样投入,而每一次的爱情于她却总是一场劫难;她也看到张爱玲一面在小说中指点别人的生活和爱情,一面对自己的爱情却百般无奈,但她仍相信爱情;尽管人们开始怀疑三毛和荷西的爱情,甚至怀疑荷西是否确有其人,但她的态度很简单,拒绝怀疑。有什么办法呢,人与人就是这样的不同。这个心里有童话的女人,带着她鄂温克式的执拗,她相信她愿意相信和愿意追寻的。她还会“丢失”和幻灭吗?我们不知道。但相信有一天她会告诉我们,告诉我们这些没有梦想的人一个梦想者的故事,告诉我们那其中种种“生命的妙意与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