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豆腐版《牡丹亭》

作者:肖克凡




  知道白先勇的名字,是看了以他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玉卿嫂》,记得那是18年前在北京小西天的中国电影资料馆。那电影风格古典,叙事从容,最后一幕是玉卿嫂杀死男友庆生之后手持尖刀的镜头,至今历历在目。杨惠姗扮演玉卿嫂从而获得台湾电影金马奖,声名鹊起。
  后来,我无意之间读了几篇白先勇的小说,譬如《永远的尹雪艳》,还有《游园惊梦》什么的,很佩服。
  这几年读报,渐渐知道白先勇先生不光小说写得好,还酷爱昆曲。他的一篇文章谈到当年在上海观看名家昆曲,那感受宛若仙境。从此我也知道了,昆曲起初属于大众艺术,如今变成阳春白雪了。
  关于昆曲,小时候我只看过电影《十五贯》,戏里家喻户晓的人物是娄阿鼠以及屠户油葫芦。同时我还听老人说,赞扬一个演员戏路宽广演技全面,常说“文武老生,昆乱不挡”,这“昆”即指发源于江苏昆山一带的昆曲,“乱”则指乱弹,都是拥有几百年历史的剧种了。尤其昆曲,已有四百年光景。自从二百年前徽班进京成了大气候,有了程长庚啊余三胜啊那样的大角儿,京戏崛起,昆曲式微。然而愈式微,愈显得高贵典雅。中国的东西就是这样。
  多少年来喜好昆曲的人士从来没有绝迹,遗老遗少前赴后继。据说昆曲还有南昆北昆之分,这我就更不懂了。记得当年扮演阿庆嫂的洪雪飞女士好像就是唱北昆出身,可惜后来死于新疆的一次车祸。
  前一段时间,各种媒体频频报道白先勇先生主持制作了昆曲的青春版《牡丹亭》。一个作家即使不写小说,也可以下海经商。然而白先生不写小说也不经商,而是搞起了高雅艺术——昆曲。我们不能认为他不务正业,更不能说他江郎才尽。白先勇先生即使改行去做别的任何行业,那也完全是他的选择。关键是昆曲。
  报载,青春版《牡丹亭》在上海高校公演颇受好评,看来情况不错。之后北上抵达北京大学演出,据说更是盛况空前。我一时不能明白“青春版”的含义,大概是面对大学生吧。后来读了京城一位高雅女作家的观后感,对白氏青春版《牡丹亭》那是极其推崇的。于是心生向往,只恨自己不是大学生了,没了眼福。
  忽如一夜春风来。白先勇先生竟然率领江苏省昆剧团的青春版《牡丹亭》来到天津,公演于高等学府南开大学。这一场大戏,分成上中下三本,连演三天。天津是京剧大码头,此番南昆乘风北上,名剧名家名角,绝对是盛世的盛事了。
  既然是青春版当然是献给青年人的,中年的我便不敢奢望能够亲临现场瞻仰这一场好戏。郁闷。
  然而好事竟然从天而降。第二天上午林希先生打来电话,说他手里有当天戏票愿意忍痛割爱于我。一票难求。我喜不自禁,怀着老鼠爱大米的心情跑到林府。仁者爱人。林希先生不但赏戏,还反复叮嘱我一定要提前进场,因为戏票不是对号入座,晚了没有好位置。可巧这几天适逢天津市经济适用房开盘销售,报载获得购房资格的老百姓们日以继夜排队,晚了就没有好楼层了。同理可鉴,看戏如购房。
  我怀着购房者抢占好楼层的心情提前十五分钟走进剧场,已然爆满。由于不对号入座,人满为患。几经搜寻,偶有空位,上面不是摆着水瓶子就是摆着书包,谓之“占座”。我看到一个女大学生就这样占了五个座位。此情此景蓦然勾起我童年记忆——计划经济时期老太太们排队买豆腐正是这样占位的,我奶奶便是其中高手。可惜此时不是买豆腐而是观看白先勇先生的青春版《牡丹亭》。
  这就是来听高雅昆曲的观众啊?于是,开戏之前,我努力驱逐着记忆世界里的一块块豆腐,惟恐它败坏了高贵的青春版《牡丹亭》。
  剧场里的局面愈发严峻起来。不知是主办者发票过量还是门卡检票不严,反正涌进剧场的大学生们明显超出剧场能够承受的规模。我放眼高等学府的阶梯形大剧场,宛若一面山坡,密密麻麻栽满了一株株小树——这就是青春版《牡丹亭》的观众们。
  我揣摩,这可能不是昆曲的力量,这是青春痘的力量。
  又涌进来一群风华正茂的大学生。我尚无立锥之地,慌忙抢在别人之前一屁股坐在剧场通道的水泥台阶上,暗暗庆幸臀部有了合法地位。眨眼之间剧场通道水泥台阶上便坐满了大学生们。回头望去,人群密集几乎接近马三立相声“卖挂票”的场面——只可惜找不到铁钩子。
  白先勇先生的青春版本真是力大无穷,居然吸引了这么多大学生前来看戏——好似一场人海大战。于是心生疑窦:昆曲这东西好像挺娴静从容的,她不属于这种热气腾腾的群众运动啊。
  这时候,我恍惚觉得自己不是坐在高贵的剧场里等待典雅优美的《牡丹亭》演出,而是坐在人头攒动的体育场看台上闻着臭球鞋的味道等待一场足球比赛的开始。正是:挥去了计划经济时代排队买豆腐的感觉,又来了火热“中超”的足球场味道。偏偏就是没有欣赏清丽鲜亮《牡丹亭》的环境。
  这时候我弄明白了,白先勇先生的全本《牡丹亭》在南开大学连演三天。一天演九出,三九二十七。林希先生看了第一天的留下第三天的,恰恰将第二天的戏票送给了我。他老人家吃鱼头留鱼尾,却把“塌目中段”送给了我,可谓义薄云天。转念一想,怎么可以用塌目鱼来比喻人家白先勇先生的青春版《牡丹亭》呢?实在有辱斯文。
  终于开戏了。我赶上的是《牡丹亭》中本,从“冥判”到“回生”,九出。由于平时正经看过几出京剧,此时我能看出饰演小鬼儿的演员们“武把子”功夫不到家,一翻便身形不稳,略显走畸。
  戏是好戏。剧场里的大学生们的热情直冲霄汉,从开戏就拍巴掌,没断过。女主角杜丽娘出场的时候,赢得一片掌声。这乱乎劲儿,我揣摩绝对不是戏迷行家们的“碰头彩”。果然,之后那四位花仙出场,掌声竟雷动了。地球人都知道,这四位花仙属于龙套角色。龙套出场竟然赢得了远远超过女主角亮相的掌声,这真是应了人多势众那句俗语。
  更令我惊讶不已的是大学生们对戏文的热烈回应。譬如“欲火近干柴”、譬如“春怀难遣”这样的唱词竟然引发全场笑声。我真的“不知所云”了。当代大学生的单纯,你不到现场那是无法感受到的。这种单纯与现场的热烈情绪混杂一起,使你并不觉得他们特别肤浅。
  过度的掌声与不合时宜的笑声,加之超越极限的人群密度,或多或少影响了正常看戏。第四出“拾画”,男主人公柳梦梅的一段优美唱腔似断欲续,却被充满青春的大学生们的热烈掌声淹没了。我看到饰演柳梦梅的小生演员俞玖林脸上似乎也掠过一丝惊诧。坐在水泥台阶上我终于明白了,无论什么事情,光有热情是不够的,包括热情满怀的白先勇先生。
  演罢第四出“拾画”,剧间休息十五分钟。我挤出人满为患的剧场,去大厅“放风”。这时我看到一男一女两位记者模样的年轻人手持录音话筒采访一位女大学生,问她这戏如何,她满脸夸张表情说,太好啦。又问以前知道白先勇多少?这位女大学生为难地回答说,只知道一点点。记者手持话筒又问,一点点什么?女大学生羞涩地笑了,再没说出一个字来。是啊,白先勇先生创作“寡妇版”(玉卿嫂)毕竟是40年前的事情,如今改为青春版了。青春荡漾的女大学生大概只能回答“一点点”了。
  我不知道这“一点点”究竟意味着什么。昆曲,这样一个四百岁的老媪式的剧种的复兴,大概光凭“青春”是远远不够的,因为这毕竟不是流行歌曲演唱会。崇尚国粹艺术热爱传统文化的白先勇先生苦心孤诣弄出这么一个青春版《牡丹亭》的初衷肯定是想拯救昆曲。我则担心适得其反——最后没了昆曲牡丹亭,光剩下大学生们的青春了。我想起中国大跃进时代的“大炼钢铁”运动。当时一定有一大批热血沸腾的大学生认为那一座座小土炉就是最为正确的“炼钢法”。其结果是没见着真钢,光剩下土法上马的“大炼”了。
  打个比方吧,有那么一件流传千年的正宗官窑瓷器,它理所应当进入博物馆而成为文物,隔着玻璃罩子供人们围观欣赏,这似乎才是它的真正价值体现。倘若热情满怀的白先勇先生将这一件存世稀少的文物打磨翻新,然后抱着它四处奔走向着大学生们展示,强烈希望年轻人接受它并且请到宿舍里去,一不留神就被莘莘学子们做了水壶,这倒是青春版了,可也把宝贝给毁了。真是不如让它好好呆在博物馆里,以它的本来面目成为永远完整的珍贵文物。
  我尊重白先勇先生,同时也担心他老人家把“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昆曲,弄成了那件可怜的珍稀瓷器,可就糟了。
  关于昆曲复兴,我以为我们不光缺少昆曲观众,更缺少复兴昆曲的必要环境。就好比我们并不是缺少花儿,而是缺少花窖。白先勇先生最终很可能成为一个根本没有花窖的花匠——那可爱的样子肯定比现在更加令人尊敬。
  当然,我说的只是豆腐版《牡丹亭》。而豆腐是从来不分什么青春版不青春版的。因此,豆腐永远就是豆腐,这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不容篡改的。假若有朝一日市场上出现青春版豆腐,那一定是伟大豆腐的末日。
  其实,任何事物的末日都是不可避免的。这大概正是青春版《牡丹亭》带给我们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