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老汤似的语言

作者:谢友鄞




  我刚刚搞定电视剧本《在路上》,写交通安全的。导演是《三国演义》美术总设计何宝通。何先生到阜新市后,看了我的一些小说,点名让我写这个电视剧本。何先生说:就用你这种语言写。
  我喜欢原汁原味,生活化的语言。拍摄前“采点”,我与何先生漫步街头。神牛车铺天盖地,悠悠行驶,透过塑料篷,隐约可见各色乘客。一位蹬神牛的师傅,把车停在学校大门外,小学生们背着书包,争抢着上车,一车竟挤满六个小乘客。蹬神牛的师傅说:“一位两块。”
  小女孩砍价,说:“包车,五块。”
  小男孩说:“牛爷,俺们嫩骨头嫩肉,真敢宰呀!”
  蹬神牛的师傅说:“小少爷,你爹妈还在乎这俩钱?”
  小男孩吆喝:“甭啰嗦!走。”
  神牛车满载嘻嘻哈哈的小家伙们出发了。
  走不多远,又看见一位蹬神牛的女师傅,与另一辆神牛车抢客。
  女师傅将车头一横,拦住年轻乘客,问:“大哥,上哪儿?”
  小伙子笑了,明摆着,女师傅比他大。这不是欺负老娘们儿吗!小伙子转向别的神牛。
  女师傅下车,薅住小伙子:“走吧,走吧。怕我把你拐跑了吗?”
  小伙子别别愣愣,扭身问:“多少钱?”
  蹬神牛的女师傅,将小伙子硬推上车,说:“坐稳当。啥钱不钱!”
  我和何导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就这么说话,够味!
  电视剧主角是交警,交警支队长是老兵出身。支队长训一个维持会式的中层干部,说:“你瞅你,养条狗,饿得狗把尾巴都吃了。你说你干啥了?”
  支队长在会议上说:“我在大连参观时,对大连交警支队长说,去你们那儿的,都是挎数码相机,摄像机的;到我们阜新市的,净是梳疙瘩揪,穿大布衫子,赶毛驴车的。你问他哪儿来的?他潮乎乎说‘大音巴拉来的’。你请他在右侧走,他说左边那么宽给谁留着?你给他敬个礼,倒把他吓一跳。阜新市闭塞,经济落后,所以,我们对外来车辆不扣车、不扣证、不罚款,实行三不主义。让人家放心来阜新,敢来阜新,阜新才能活起来。”当他谈到自己年纪大了时,说:“我这个岁数,撒尿都不背人了。”
  一个一把子岁数,威风凛凛的交警支队长,说话这般风趣,我喜欢他。
  按电视镜头需要,我们在交警支队长陪同下,登上煤矿矸子山,看捡煤女工们劳动。大夏天,女工们穿一身作业服,戴风帽,只露出两只眼睛,裹得像鼓囊囊袋子。她们在巨大的矸石山上,像蚂蚁一样蠕动。我们默默地瞅着。城里女孩儿,都穿短裤,裙子了。女人,都是女人啊!
  矸子山坡上蹿起白烟,煤炭自燃,温度高达四十多度。一个女工脱下鞋,胶鞋底化了。女工们说:“夏天焐出痱子,沤一身紫红骨朵儿。冬天更难受,北风呜呜嚎叫,煤面钻透棉袄,长一身黑鳞。”
  一位泼辣的女工说:“可别跟矸子山的女工搞对象。”
  我傻呵呵问:“为啥?”
  女工说:“跟我们睡一宿觉,撒三天黑尿。”
  女工们哄笑起来。
  日头歪了,煤矿专用浴车驶来。车内有水箱,莲蓬头,女工们轮流上车,逗闹声传出来:“下晚黑,我跟爷们儿说,在水车上洗澡时,就想,给你洗呢,就越冼越来劲!”又是一片哄笑。
  矸子山女工们有滋有味的话,是任何写家也想不出来的。
  我们返回市区时,经过煤矿劳保科平房前,一溜老头老太太蹲在墙根下,吐唾沫,数钱,薄薄一沓票子,翻来覆去地数。
  支队长说:“今天是四号,煤矿退休劳保开资,常有小痞子打劫。有一次,一个骑自行车的愣头青说:‘借张票子花花。’飞车掠走了一半钱。老头气得哆嗦。巡警发现,要去追捕,却被老人拦住了。原来,抢钱的,竟是老人的儿子!那小子,还没找到肯干的工作。”
  一个老头嘀咕:“咦,咋越数越少了?”
  挨着他的老太太说:“还能越数越多?”
  老头说:“可也应该不多不少呀。”
  老头对经过的支队长说:“你替我数数。”
  支队长说:“老爷子,信得过我?”
  老头说:“你是警察。”
  支队长蹲在地上,认真地数起来。
  也有不相信警察的。我在采访时,赶上一件肇事车辆逃逸案,被撞的是残疾人黄五。他告诉了交警肇事车车号。经取证,那辆石油公司的车,不具备肇事时间和地点。为慎重,交警支队派人专程赴省城,去辽宁省公安厅技术处验证,轮椅上的卡车漆,与石油公司的车不一致。黄五就是不相信。这些人,大多是煤矿工伤,为一点福利不均,把矿长办公室都砸了。黄五纠集几十号残疾人,在一些亲戚陪同下,多次去交警大队哄闹。
  路上,黄五说:“石油公司有钱。”
  在后面推残疾车的说:“有的是钱。”
  黄五说:“不整出它三十万,我就不活了!”
  推车人说:“老舅,少说这个数。”
  他们来到交警大队,质问交警:“为啥不把石油公司的车押来?”
  别的残疾人叫嚷:“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石油公司给了你们多少好处?权钱交易。”黄五得意地扭头,“我这个词用的咋样?”
  众残疾人喝彩:“不赖!”
  有的残疾人,竟在交警大队的院里,用缸子接完尿后,当众乱泼。
  支队长问:“黄五,你纠集人来闹,合适吗?”
  黄五用手抠裤裆:“我怕鸡巴啥?这玩艺都不好使了。人图稀什么!我怕啥!”
  支队长厉声道:“这是执法机关,如果你们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妨碍公务,我就拘留你们!”
  这件残疾人被撞,肇事车辆逃逸案,在阜新市闹得沸沸扬扬,几乎尽人皆知,种种说法不胫而走……
  个把星期后,在交警大队的院子里,支队长问:“黄五,你敢说你看的肇事车牌号对吗?”
  黄五起誓:“我要是没看准,我的眼睛就是肚脐眼。我把它抠出来,叫你踩瞎喽!”
  支队长道:“我看你是屁股朝天,有眼无珠!你以为你是工伤,有功之臣!我不敢埋没你的功绩,明摆着吗。可我也知道,你致残,是在井下违章作业造成的。动不动你们就兴风作浪,闹地震,怕这个世界不消停吗!连个空儿都不容我们。你以为我们是好熊的!老子也是当兵出身,什么世面没见过!”
  支队长骂得冒烟咕咚,气得转磨磨儿。末了,说:“黄五,案子已经破了,不是你说的那台。事故科的干警正押着肇事车辆和逃逸犯往回赶。”
  死静。突然,残疾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支队长一怔,眼睛潮了。
  我喜欢这些老汤似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