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陀螺的哲学

作者:李国文




  鲁迅在1933年3月20日《申报·自由谈》副刊上,以“孺牛”的笔名,发表出来一篇短文,题名《文摊秘诀十条》。说是“秘诀”,半点也不秘,不过是鲁迅借以嘲弄当时的轻薄文人,求名声、求发达的文坛登龙术罢了。
  中国人之好名,求名,中国文人之尤其好名,求名,这也是千古以来的不争史实。
  唐朝诗人陈子昂,我们都读过他的诗,张扬磅礴,慷慨苍凉,无不被他这种超空间的胸怀,跨时代的视野所震惊。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
  只四句,一扫南朝颓靡绮丽之风,荡涤宋、齐、梁、陈以来的铅粉浮华之气,从而开创了初唐时期古朴厚重,高蹈崇实的诗风。他的《感遇诗》,领一代风气之先,对唐诗而言,确实起到指标性作用的先锋诗歌。自他以后,唐诗才进入了辉煌的顶巅。
  可是,这位来自四川射洪的诗人,刚进长安时,立足未稳,一个小八腊子,一个无名之辈,谁也不可能知道他。当然,谁也不可能买他的账。因此,他的诗歌改革主张,他的文学实验精神,也无人问津,徒负雄心壮志而已。
  此时此刻,名,对陈子昂太重要了。在他稍后的一位诗人杜甫写过,“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倒恰好是陈的写照。可他尚气任侠,豪迈狂放,当然不会自甘沉落。于是,他惮竭心思求名,想尽办法得名,到了你简直想象不到的地步。
  《全唐诗》上,载有他这一段匪夷所思的成名史:
  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少以富家子,尚气决,好弋博。后游乡校,乃感悔修饰。初举进士入京,不为人知。
  有卖胡琴者,价百万,子昂顾左右,辇千缗市之。众惊问,子昂曰:“余善此。”
  曰:“可得闻乎?”
  曰:“明日可入宣阳里。”
  如期偕往,则酒肴毕具。奉琴语曰:“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贱工之伎,岂宜留心。”
  举而碎之,以其文百轴遍赠会者,一日之内,名满都下。
  第一,他的诗,写得极有气势,大家服了。
  第二,他的举动,也是非同凡响,庸夫俗子莫能为,大家更服了。
  于是,陈子昂出了名,出了大名。其实,人之出名,个人的实力固属重要,但识时知世,抓住机遇,是最关键的。若时不我遇,若错失良机,也会有明珠暗投,徒呼奈何的可能。大时代出大人物,大时代出大文章,唐代到了武则天临朝,正是大一统,大扩展的历史最好时期,自然,应运而生,出现陈子昂这样开拓性,开辟性,开导性的划时代人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好名,事属人之常情,但要是认识不到这种时代的恩遇,历史的机运,你赶上了好时候,是你的命好,不是你的作品好,不是你比别人拥有更多的才气,只不过你先走出了这一步,得了便宜罢了。
  现在我们回过头去,看我们穿着开裆裤时所写出来的,那些曾经“洛阳纸贵”的文学作品,其幼稚,其浅显,其粗率,其不尽人意之处,常常会觉得脸孔发热。所以,不适当地强调个人的作用,夸大自我的能量,实在是贻笑大方的。但是,人之好名,总是好过了头,总是好到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就像孩子们玩的陀螺那样,必须转个不休,必须名声大震,必须要闹出点动静来,令人刮目相看,那才能于掌声中找到自己,而高兴到麻木状,到呵呵乐得张开大嘴,作白痴状,那德行,就真是让人不敢恭维了。
  我也看到,这些年来,一些朋友唯恐一旦停下来不再转动,落到不名、无名、失名、莫名,再也不闻名的那种惶恐感。我也看到,这些年来,一些同行不得不努力地邀名,卖力地出名,几乎闲不下来地创名、造名的奔命状,细想想,为此劳碌,为此辛苦,为此卖块,为此玩命,实在是有些不值当的,然而,他们乐此不疲,继续转动着那小脑袋,大肚子,细脚尖的陀螺。
  可是,话说回来,一部当代文学史,要是没有这些生末净旦丑,神仙老虎狗,如陀螺般出将入相,台上台下,文唱武打,主角龙套地,忽悠着,转动着,跳蹦着,洋相着,这文坛(也就是鲁迅笔下的“文摊”)恐怕也就不那么热闹非常,不那么风光无限了。
  不知为何,鲁迅生前对这篇短文,不甚看重,未将其编进自己的集子里。先生过世以后,许广平、茅盾、郑振铎编十卷本《鲁迅全集》时,这篇佚文才收入《集外集拾遗补编》中。亡人遗墨,无论巨细,都是弥足珍贵的。编全集者自然力臻其全,遂将这篇短文保存下来。
  于是,我们得以一窥上个世纪30年代在上海文摊上那些陀螺,是怎样转个不停的。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俗话说,60年风水轮回转,好像生活中的一切,又从头在开始着,继续着,而且,每况愈下着,不能不感叹系之了。
  这篇有点调侃,有点讽刺,当然针对性很强的幽默短文,说句对大师不敬的话,略嫌肤浅一点。因为,作为杂文大家的鲁迅,文风犀利,思想深刻,言词凝练,批判有力,为其特色。这篇信笔拈来的几条,不大具有他一贯的战斗风格。所以鲁迅不收入集子,显然他认为无甚深意,不过是一时的游戏笔墨而已。但这篇拿30年代的上海文摊开涮的短文,寥寥数笔,开开玩笑,却能起到“闻故知新”的作用。
  好在全文不长,不足三百五十字,为免得读者去翻《鲁迅全集》,抄录于下,以供一粲。
  一,须竭力巴结书坊老板,受得住气。
  二,须多谈胡适之之流,但上面应加“我的朋友”四字,但仍须讥笑他几句。
  三,须设法办一份小报或期刊,竭力将自己的作品登在第一篇,目录用二号字。
  四,须设法将自己的照片登载杂志上,但片上须看见玻璃书箱一排,里面都是洋装书,而自己则作伏案读书,或默想之状。
  五,须设法证明墨翟是一只黑野鸡,或杨朱是澳洲人,并且出一本“专号”。六,须编《世界文学家辞典》一部,将自己和老婆儿子,悉数详细编入。
  七,须取《史记》或《汉书》中文章一二篇,略改字句,用自己的名字出版,同时又编《世界史学家辞典》一部,办法同上。
  八,须常常透露目空一切的口气。
  九,须常常透露游欧或游美的消息。
  十,倘有人作文攻击,可说明此人曾来投稿,不予登载,所以挟嫌报复。
  鲁迅所总结出来的“文摊秘诀十条”,今天看来,恐怕难入新时代俊士才秀之眼了。女作家凭上帝所赐与的本钱,没有她们征服不了的堡垒,男作家凭脐下三寸的实践功力,没有他们拿不下来的阵地。这些人都像阿里巴巴四十大盗那样,都有“芝麻开门”的暗语,如入无人之境,根本挡不住他(她)们暴得大名,浪得虚名,不可一世。
  所谓“雏凤清于老凤声”,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文摊的陀螺们,其求名造势之烈,其装腔攀附之紧,其自吹自炫之盛,其得志忘形之嚣张,青出于蓝,后来居上,真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气象呢!他们如要巴结,书坊老板算什么,权力层面带“长”字的人物,文学圈内有话语权的人物,腰缠巨资可以埋单的人物,才是重点。小脸只要贴上这三种人,还愁幸运之门不为之打开,还愁名声不扑面而来吗?
  他们如要出名,搞一个文学大奖,自己加冕封王,搞一个排行榜,永远在榜上挂着,搞一个名流座谈会,一齐来给自己捧场,搞一个评论家大联唱,钞票足了,看他们会不会歌声嘹亮?这都是手到擒来之事,还用得着30年代那样笨伯似的办刊办报来自吹自擂吗?
  他们如要造势,亮相于荧屏,开讲座高谈阔论,胡吹神侃,何等风光?涉足于校园,翰林院当大学士,学富五车,何等丰采?贩后现代主义洋货,唬得老土一愣一愣,何其得意?扬言诺奖唾手可得,与某某某评委同桌共餐数次,而昂首阔步于三家店五里村,何其神气?反正这年头吹牛皮是用不着上税的,干吗不把陀螺转得更邪乎呢?
  相比之于新世纪文坛的登龙术,70年前的文摊,手法相当小儿科,不足为今日仿效借鉴,但今古作家的陀螺哲学,倒也具有一脉相承,不绝如缕的意思。
  “文摊”这个词汇,比较拗口,也比较冷僻,先前没见人用过,嗣后也没见人再用过,大概是鲁迅杜撰出来的一个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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