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回忆录的“虚构”(外一篇)

作者:何满子




  已经不止一次,读到议论回忆录不可尽信的文章,说不少回忆录并不符合历史真相,过分相信当事人的话是要受愚弄的。
  举出来的道理不外是,第一,人的记忆往往并不可靠,年深月久的往事常常记不真切,颠倒错乱,张冠李戴都难免;有些纪事当年就还得之于传闻的,与真相更有出入。第二,回忆录的撰写人为自己的感情态度所驱使,下笔时必有取舍抑扬;特别是涉及人物评价时,难免因爱惮而归美归恶。第三,人都是爱面子的,文人更喜美化自己,因此不能排除给本人添加光彩的虚构,等等。
  这些道理窃以为都可认同。自写回忆录或口述往事请人笔录者掺水分或作“艺术虚构”确是常见的。有些不实之辞人们凭常识就能鉴别,有些言诡而辩的虚饰则难逃历史知情人的洞察和判断。林肯的一段名言毕竟千古不磨:“你可能一时蒙蔽所有的人,也可能永远蒙蔽少数人,但绝不能永远蒙蔽所有的人。”
  回忆录之与原来的真相有距离,恐怕是自古已然于今为烈的。单以“虚构”一点而言,有存心作伪即有意识的虚构,也有不存心的即无意识的虚构。或斥曰:虚构怎么能无意识的呢?答曰:有的。有些长久在脑里设想的幻景,存想既久,多次重复,当事人就以为恍若是真事了。这种无意的、不故意制造的虚构,甚至连孔圣人也不能免,有例可举:
  《论语·述而》:“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这是孔子表明自己全心全意皈依周公,以至如《周礼·春官·太卜》中所说的“六梦”中的“思梦”,即俗话所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心心念念地思慕周公,于是晚上做梦也常遇见周公了,其拳拳服膺之状可想。可是,孔子梦见周公是“心造的幻影”,他怎么知道梦中会见的人是周公?周公是公元前11世纪的人,孔子(前551-前479)与周公时隔五百来年,当时没有摄影术,连作人像写生的笔也没有发明,孔子凭什么能知道周公长的是什么模样,能在梦里认识他?孔子宣称自己早先常梦见周公,岂非十足的虚构?不过他是以幻为真的无意识的虚构罢了。
  至于今人叙述往事时的虚构,其目的在于自我美化,只要不是海天海地的大吹法螺,或挖空心思为当年丧德败行的丑事粉饰,把犹大打扮成圣徒,也是无可厚非的。从实招来,倘若我写回忆录,也想把自己的往昔到饬得漂亮一点,至少要将想起来令人脸红的事儿隐没,这就不是没实招来了。严格说,这里头便有虚构的性质,或曰搽了点增白粉末。有谁甘愿像上世纪50至70年代写检讨书那样,将自己的历史“虚构”或“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的极度自我丑化的模样呢?
  每当我涉笔回忆往事时,便会无条件反射似地想起当年的写检讨,追查历史根源。这是那时多数知识人共罹的悲剧命运,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层层加码自我妖魔化,只写出真相是通不过的,必须把自己“虚构”成罪大恶极,而且从娘胎里出来就心怀鬼胎,一贯是坏心眼,没干过好事,如此这般不能过关。40年代延安“抢救运动”没有轮上,那时成百上千的人交代历史自供是“特务”,幸亏那还只是一个地区的“集体虚构”。1957年几个月之间,五六十万知识分子都将自己的历史“虚构”为“一贯反党反社会主义”,此之谓“扩大化”,也真是“扩大化的虚构”盛观了。至于“文革”期间自报反动家门,自揭丑恶历史的表演,则已训练有素,连对观众也已无多大刺激了。
  可知自我美化也好,自我丑化也好,对往事的“虚构”若超过一定限度,便会成为笑柄。鄙见以为,回忆录里薄施脂粉,于历史真相并无大碍,因为人心相通,读者自会四舍五入地掌握真相了;只有那种丧尽廉耻,将犹大打扮成圣徒的角色,才令人齿冷。不过,大可放心的是,林肯说得好:“绝不能永远蒙蔽所有的人。”
  
  都是文章惹的祸
  
  一位从业电影的女士到宁夏中卫去参观了一趟,知道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曾发配在中卫,特地来向我报告此行所见。
  中卫毗邻滕格里大沙漠,是与沙漠争地的要冲。那里有中外知名的沙坡头防沙工程,于是也成吸引旅游者的景点。城里有一座古刹保安寺,人称高庙。去沙坡头的旅客也顺便去随喜一下,那里就这两个可看的地方。
  谈次,她说:“您给高庙写了一篇碑文。”
  我答:“有那么一回事,受人请托。”
  她说:“那可不好。”
  我惊问:“为什么?”
  她说:“有人讲闲话。”
  我更惊愕了:“什么闲话?怎么回事?”
  于是她细说端详。说是她去高庙时,看见大批游客围观这块碑,有拍照的,有议论的,有六七个一伙的游客,看模样是知识分子,其中有些可能读过我的文字,议论开了。说是何某人的文章,经常批判传统文化的落后内容,反对迷信,义正词严,可他却写这样的碑,鼓吹迷信!话很难听……
  她不说我也可以想见,“难听”的话无非是说我心口不一,两面派,做戏的虚无党之类。她还说:“那里游客很多,游客看到碑的人数远比看您出版的书的读者多。这这……”。
  我于是找出了那篇碑文,请她看:“您看这里头有宣扬迷信的内容么?其实只是这个庙宇的一篇‘说明书’罢了。”
  她说,这样深奥的古文她读不懂。现在我将碑文抄录于下:
  
  宁夏中卫高庙记
  庙创自明初永乐间,经始盖与中护卫建置后先;地邻于塞上滕格里,匠心几同莫高窟择址仿佛。据地十亩,耸天百尺。层台飞阁,朱碧烂如;绣闼雕甍,檐牙翼然。殿庭巍峨,体制有异别处兰若;宝相庄严,规模何逊名山丛林?玉佛三尊,镌掸邦之美玉;观音千手,饰中楼之莲台。像塑诸天,类展子虔《石勒问道》;幻设阴司,拟吴道子《地狱变相》。洵西陲之佳构,亦边城之壮观。至于登楼远眺,大河奔腾在目;若夫临槛四顾,人间气象日新。留连之际,能不兴慨乎?
  公元一九九四年何满子撰文
  
  我把题目、撰写年月和署名一字不漏地交代如上,请读者检查,此中可有宣扬迷信的内容?悉听公断。
  当然,写这类文字没有积极的社会内容,略近于帮闲凑趣。我是应1958年同时被遣发至中卫的一位教师——他拨乱反正后担任县政协的秘书长——之约而作的。我的确迟疑了很久,我在中卫的那段年月,历尽艰辛,死去活来,对那地方没有好感。但继而转念一想,我在那里拉了两年板车,又被关起来,在劳改农场服苦役,劳瘁至休克,到地狱里转了一圈方回阳……那么,在这个历尽苦难的地方留下点痕迹也不无意义。这样一想,就应命写了。既然是出题作文,有如对策文章,自然只能应景敷衍,骈四俪六摇头晃脑一番。不料又惹上了“宣扬迷信”的罪名,岂不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