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笑谈“生前友好协会”

作者:何 申




  承德有位老作家叫郭秋良。他是我走上文学之路的恩师,我的第一篇写乡镇干部的小说就是他给推荐出去的。他今年整70,精神状态甚好。数年前他和年纪相仿的几位老朋友成立了一个小“组织”,叫“生前友好协会”。隔些日子还就真的像回事地开次会,且无人请假缺席。不过会议内容也简单明了,就俩字:喝酒。
  他们这些人都曾经历坎坷。郭先生乃衡水人,自幼在书局学徒。1961年大学毕业了,只因思想不够“进步”,一竿子就从京城分到塞北。那时承德市可不是现在的历史名城旅游胜地,那时这老城就一条街,顺口溜是“一条马路一座楼,一个警察一个猴。”一个猴是说离宫(避暑山庄)动物园低指标时把动物都饿死了,有阵子就剩了一个猴,还是个贼瘦的猴。往下又运动不断,像他这等文化人,自然是不能放过,于是屡受冲击。待到三中全会后,他写了长篇小说《康熙皇帝》,还有许多作品,有了成绩,按说应该使用了,但因不是党员,只能放放。后来几经努力,组织问题解决了,但这时按新政策又重用文人中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当然,郭先生最终还是当了本地文联主席,不过退休年龄也随之而至。
  他的老朋友跟他都有相似之处。“文革”后数年间,他们常以“生前友好”的身份去火葬场送故人。遥看故人化作一团青烟腾空升起悠悠西行,细观察那灰渣原来就散落于不远的菜地。菜农由此上访,访不成就威胁断道,原因是他们村的菜没人爱买。归来几人借酒聊解郁闷之心,想想那菜农辛苦了却卖不出钱,端的也不易。又想人生相识难得一聚,不料再相见竟在了阴阳分别之时。于是喝到“口滑”(《水浒》里这词用得端的好)时,有人就说咱们思想解放一回吧,莫要等到将来给谁开追悼会(后来改遗体告别仪式)时悲切切,诉衷肠,言生前,祝走好。折腾一早上(清晨发丧),其实死者什么也不知道,活的再伤心也是白伤。长江后浪推前浪,生老病死由他去。咱索性来个名副其实的“生前友好”活动吧。立刻得到响应,从此他们这些人就常聚,说白了,就是常在一起喝酒。还具体的章程,即轮流做东,不偏不向。
  于是走过来,他们这老几位,活得就比旁人潇洒得多。你想呀,如果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我替郭先生细分析,大概有这么五“不”吧。
  一是人言不畏。能做到这点大不易,尤其于知识分子。郭先生书生一个,自参加工作就等于参加了运动,平生慎言慎行,还难逃指责与批判,真真活得好累也。如今想开了,只要自己行得正,就不管谁在背后说三说四或指桑道槐(这里且把骂字改了吧)。又比如那当领导的说咱好,咱可喜但不必大喜,说咱不行,却也别当回事,更没必要紧张。反正也不想再升官再荣耀,说甚也无妨。
  二是待遇不求。郭先生一级作家,现今仍住六十多平方米的老房。当初市机关盖新楼,众人争作一团。郭先生心平气和,言道你们只管去要,反正我不要,我和老伴平均每人一室,足矣。日前去先生家,只见小小书房书刊满目难有立足之地。但先生谈笑风声毫无介意,心中便赞,真大家也。
  三是酒风不变。这些人原本都是大酒量,加之年岁大了,难免就有血压高动脉硬化一些老年病。按说烟酒都该戒掉,只剩下清晨锻炼白日休闲了。可我见他们老哥们酒桌上依然豪气不减,大盅子干,大块吃肉,连我们晚辈都自叹不如。而他们又极少涉足体育活动,眼瞅着比他们岁数小的今天这个“拴”了,明天那个“梗”了,你就不得不佩服,这几位“生前友好”,还就是创造了奇迹。
  四是勤劳不辍。郭先生和他的朋友一生勤劳。勤劳于郭先生身上,就是笔耕不断。年近花甲,这几年他又涉及电视剧创作,写了数十集的《避暑山庄大传奇》。冬天我去看他,他在绮望楼(避暑山庄内)借一房间小室。开门之刻,即有浓烟涌出,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燎着了什么。细看才发现是他和合作者写时抽烟所致。待到本子写成,郭先生又筹资上千万,终于拍成,其中艰辛,哪里是一句不容易就能道得明的。
  五是本色不丢。何为本色?平民也。郭先生在我们这里是赫赫有名的,但没有专车,没有跟班,老先生走在大街上,手里永远拎着一个大白塑料袋,就是买菜的那种。估计连小偷都看不上眼,所以郭先生从未被贼惦记上。但我知道那塑料袋可丢不得,那里有“联络图”(电话本),有“名联名句册”(写毛笔字用的),有速效救心丸,有要评的作品,有烟,有扇(夏天),还有文件(筹拍时),甚至偶尔还有数额不菲的支票。
  他们中现在有人练剑练得出神入化,练字练得龙飞凤舞。有一位原是招待处老处长。今年74了。他的老儿子在招待处烧锅炉。倒不是这孩子不出息,是因为脑子有点毛病,干不了别的,烧锅炉还能凑合。按说这位老兄可不缺钱,但如今他天天陪着儿子去干活,比儿子干得还欢,他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换别人可能会太不好意思了。他不在乎,说咱原本是贫苦人出身,这有个啥。
  说得真棒!我挺佩服这些人。李白有诗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而他们,无所谓愁,他们无畏无讳,将“生前”的日子过得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