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重读孙犁抗日小说感言

作者:张春生




  起初我是以“具有美幻色彩的现实主义”创作,来评价孙犁抗日题材短篇小说的。他笔下的“水生和水生嫂”们,无论多么艰辛,甚至直面战争的血雨腥风,却都能于刚毅里现出一种清澈,一种安详,一种纯洁。还有从通篇文字里浸透出的,华北平原根据地人民的那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心境。这是一种大气魄、大视界的抒写,但又从“荷花淀”、“芦花荡”等等田园即景中凸显出来。尤其是孙犁笔下的女性的自觉、自信、自立捍卫美丽的家园,在与日本侵略者的斗争中,不仅勇敢地拿起武器,而且从言行到心灵都接受了战斗洗礼,完成了由农民到新人,从此岸到彼岸的人生历程。
  孙犁的抗日小说是写人生的,并不胶着在炮火硝烟的场景和悲壮惨烈的拼杀过程。他不是以抒写斗争过程去感人,而是以刻画精神面貌来动人心弦。于是虽然隐去了若干刀光剑影,却展示了从未有过的生命意境:“女人的脸变化很多,但总叫微笑笼罩着”,“走动很敏捷,近于一种潇洒”,她坐在织的席上“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微笑、敏捷又潇洒的女人,在编织洁白的生活。这就是孙犁笔下的战斗女性,成长中的新人。把与残暴的敌人进行斗争的前夜,写得如此出污泥而不染。面临天裂地崩而不变色,这就使孙犁的抗日题材之作越过了时代的投影,越过时空的邃道,有了隽远的内涵和艺术魅力。显而易见,这不单单是一种“美幻色彩”,而是从中折射出一股深刻的伟力。孙犁自己坦言,他最喜爱他“写的抗日小说,因为它们是时代、个人的完美真实的结合”。尤其战争岁月里的中国女性“所表现的识大体、乐观主义,以及献身精神”,他“衷心敬佩到五体投地的程度”。这鲜明地表达了孙犁的创作视角、创作高度和美学追求。
  今天看来,特殊年代的特殊艺术追求及孙犁自己与众不同的文学努力,使他的抗日题材短篇小说成为解放区文学的一束奇葩。“奇”就奇在描画得秀美,且风格柔婉。既能在以悲壮为氛围的小说里独树一帜,又能以在革命文艺高音大嗓的潮流里,形成清丽的浪花,现出别样色彩。尽管他写田园,写即景,写女人,写水,没有地道战的迂回曲折,没有铁道游击队的风驰电掣,而且文笔简洁纤细,不那么粗犷遒劲。然而却绵里藏针,以柔克刚。按鲁迅的话说,虽非刑之舞干戈,却有陶渊明不折腰的气韵。于是小幅工笔所呈现的艺术张力,也自有泼墨写意所难表达的优势。孙犁创造并坚持了这一优势,令其作品在文学高地上另成一峰。
  具体说来,首先是孙犁主张并坚守他的柔美或至美的艺术风格,并以其清丽奠定了日后成为当代文学“荷花淀”派的美学基础。于是中国抗战文学不仅有了多样性的“这一样”,而且以其超越时空的穿透,能与世界反法西斯文学中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等名著相媲美。这不是过誉,而是从重新阅读里咀嚼出来的,越读越觉得孙犁的小说“富于材识,领会神情,临景结构,不仿形迹”。特别是人物与意境透出的那股因女性因至美而隽永的品味,就值得在今天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时予以格外称道。其次,孙犁的以白洋淀为背景的作品,含燕赵雄风却扬以小见大以沉郁显阳刚之气。女性形象是其重点,沉婉格调是其核心,并以幽香透出战斗精神,以对悲愤的超越来传导美的力量。于是对中国的抗战文学有所升华,并能在世界文坛中占一席之地。再其次,孙犁还把笔力放诸在对家乡的油然赞美上。如果说写水是在衬托女性,揭示人物心灵,那么他塑造白洋淀的美丽,荷花的清纯,芦花荡间的乐观等等,就一扫战争题材常常存在着的苦涩和悲情,不再栖栖惶惶,而是以美击丑,用山河的美丽传导出岂容日寇铁蹄蹂躏的战斗呐喊。当然孙犁也就以其至美,把爱国主义情怀深深地镌刻在对家乡美的挚爱与描画上。
  荷花淀在今天已是孙犁家乡的一个影响日益深远的文化品牌。绿如碧,香四溢的白洋淀,以其历史业绩和今天的万千气象,还有孙犁描绘的荷花、芦荡,成为华北平原一颗璀璨的明珠。越来越厚重的文化内蕴,是因孙犁的小说而积淀并生发开去的。由文学创作而让家乡鲜活了,灵性了。有了人文,有了意境,有了神韵。这也是孙犁在小说中,因对人与战争有更深刻的认知,造成了他对人文环境的贡献。女性被大写,人民被彰显,乡土被传奇,白洋淀上的荷花淀、芦花荡成为祖国在反法西斯战争中的典型缩影。到了今天理所应当地作为引人入胜之地,吸引无数中外旅游者。文学的张力与魅力,在此现出它的巨大影响,足见孙犁作品的不同凡响。
  对创作而言,不单是作家的爱乡之心,也不只是对生活的深入,要认识到是孙犁出色地实践了他对现实主义一种刻骨铭心的理解。他说:“中国的现实主义,由鲁迅先生和其他文学先驱奠定了基础。这基础是很巩固,很深厚的。现实主义的旗帜,是与中国革命的旗帜同时并举的,它有无比宏大的感召力量。中国的现实主义,伴随中国革命而胜利前进,历经了几次国内革命战争和八年抗日战争。这一旗帜,因为无数先烈的肝脑涂地,它的色彩和战斗力量,越来越加强了。……现实主义将是永生的。”这里作家坚持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但更强调中国的,而且是具有强烈色彩和战斗力量的。其中包括“五四”文学传统,革命的人生和先辈的忠魂与历史责任。这就使现实主义具有鲜明的中国文化的先进性。孙犁正是始终如一地在创作上实践着中国的现实主义,建立在先进文化上的现实主义,小说的生命力、艺术特色也就因其具有文化旗帜、文化积淀、文化资源的厚重而显示出后劲。孙犁抗日题材短篇小说的意义与价值,也恰恰在于此。
  然而长期以来,人们对孙犁抗战小说的认识,尽管从大的方面看,越来越全面,但是在对其审美内蕴的理解上还有些偏颇。例如我在本文开头所说的,曾有过“美幻色彩”的评价。王瑶先生也曾认为孙犁小说“委婉细腻的感触写得太生动了”,“就和整个作品的那种战斗气氛不太相称,因而也就多少损害了作品所应有的成就”。时至今日,上述看法还若有若无地影响着对孙犁创作的评估,并且也或多或少地影响着对抗日题材多角度的开掘。
  比如,认为孙犁作品少了些气魄力度。这也是因为我们长期对抗日战争题材坚持发黄钟大吕之声,很少提倡柔美委婉。当然对孙犁的写“女性和水”也就有所忽略,至于对更年轻一代的新锐描写,也就未能积极鼓励。这也是抗日题材文艺作品在今天长于改编,弱于原创的一个原因。还比如,认为孙犁在创作中虽至美却不够大悲大喜。其实悲愤之情是可以以内敛来感人至深的。大哭未必强于屏气之泣。何况孙犁笔下的荷花、芦荡也有箭剑之锋。文学的力量还在于气韵生动,这不是猛烈的情节、生猛的人物就可以体现出的。艺术是以艺术的方式传导艺术的意味,从而以有意思去表达其中的意义。轻视艺术载体、艺术方式,以为至明就会至深,完达就会完善,实际是用气力取代气韵。对至美而言,它更需要如诗似画含蕴内秀。
  所以,重读孙犁的抗日题材小说,要宏观一些,辩证一些。以新的认知,去廓清至今还多少存在的某种误读。尤其对今天的文艺创作而言,一定要坚持百花齐放和多样化。不能因有主旋的鸣响,而轻视多元的节拍和众音的和弦。孙犁的作品以他的至美,以他的现实主义在启迪着我们和文坛的创作。当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并面对写作还有浮躁时,认真地读孙犁作品是十分必要的。不只是为了纪念,还需要传承孙犁的艺术思想和艺术审美,本文的这种想法,相信是有所针对而不是无的放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