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乡村水缸和文学想象(外一篇)

作者:谢友鄞




  有一种话在真话与假话之间,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这种话本构成了艺术。认认真真读书,扎扎实实生活,勤勤恳恳练笔,是任何作家都必须做到的。难以补拙的是想像力,它充满神奇的魅力。
  某年夏天,我所在的创研室,奉命写一部反映计划生育的评戏,先下乡深入生活。伙计们约我同行。我为人随和,视角也不同,兴奋起来,能盘腿坐炕上,或息灯后躺被窝里,白话一宿。用伙计们的话说:“把俺们聊死了!”而平时,我是个闷嘴葫芦。
  村支书和剧作家们唠嗑,讲抓大肚子女人,罚款,扒房子,抬走哀叫的肥猪,全是些耳熟能详令人恶心的经验。村支书嘎嘎笑,唾沫星子乱飞,我的同行们埋头刷刷记录。
  我悄悄溜出村部,隔壁是村中心小学校。我走进办公室,几位年轻的不年轻的老师,好像在备课又好像无所事事。他们望着我这个不速之客也不让座,我就坐下了。
  一位女老师说:“市里来的?”我答:“市里来的。”
  墙角摆口水缸,立刻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觉得新鲜,新鲜感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相当重要的,仔细捉摸,它必定有意义。在城里,老师们品香酽酽茶水,起码也饮白开水,绝不会喝生水。
  就在这时,伙计们喊我,村支书带我们走访计划生育先进户,我颠颠出去了。
  整个过程就这么简单。回去后,我写了个片断。经过加工,进入一部中篇小说里:
  包老师的丈母娘没了,回内蒙奔丧。我爹被传唤,去乡中心小学代课。他走进教研室,十二张办公桌靠三面墙,中间坐口水缸。我爹抓起歪嘴葫芦瓢,挪开木盖,舀瓢水,咕嘟咕嘟喝下去。
  老师们不喝开水,更不喝茶水,煤金贵。大冬天,办公室冷,水面敷层稀溜溜冰碴,搁葫芦瓢一磕,舀起就造,满嘴咯嚓咯嚓响。晌午,有的女老师不回家,在办公室洗手脸,洗头,洗衬衫、袜子,更费水。男老师们,主动去街心大井挑水。
  唯有我爹不挑水。同公办、民办教师比,代课老师属“贱民”,我爹不但不自卑,反倒牛气!
  张老师排张挑水值日表,踱到我爹办公桌前,说:“我的胶水没了,用用你的。”他故意不提名道姓,不屑叫我爹老师。
  我爹连眼皮都不抬,值日表赫然上墙后,也不去瞅一眼。
  轮到我爹挑水的前一日,老师们使劲糟蹋水。第二天,张老师挪开木盖,用歪嘴葫芦瓢一舀,空的,俯下身,使劲舀,缸底嚓啦啦响。气得张老师把瓢一摔,叫嚷:“今天谁值日?”
  办公室里一片咳嗽声。女老师说:“瞅瞅值日表嘛!”男老师说:“就是,谁也不瞎!”
  我爹抄起语文书,“啪”地一摔,说:“把‘挽’教成‘免’,‘晾’教成‘凉’,滑天下之大稽!”想想,我爹又翻出桌上一本作文。那时我在小学念书,那篇作文是我作的。我爹大声念道:“‘边河里的水很活泼,我们听不懂小鱼的悄悄话。’这话多妙,想像力多丰富!给打上叉,什么不规范,不通。懂吗?坑人!”……
  其实,做为一个独立的小小说,它也成立。围绕水缸风波,刻划人物,表现人物间的关系,挖掘社会矛盾的含金量,场面虽小,却不能小觑。
  当时,我只瞥了那口水缸一眼。我喜欢美丽的仙鹤,一只脚着地,轻轻一点,便腾空而起,舞姿翩翩,令世人仰慕。想像力的一触即发,何等神奇瑰丽!
  
  英雄酒鬼
  
  在我们辽西,乡下人爱唠酒嗑儿。我下乡时,房东告诉我:解放前,镇上有个大户,在饥荒年月,把大批粮食借出去。村民们手持棍棒,吵吵嚷嚷,截住载满粮食的马车,说我们小门小户借几升粮食都不肯,舍给外村却一车车的。管家踱出来,告诉村民们,粮食是烧锅用的。乡民们嘟哝道:“啊,造酒是正事。”竟愤愤地放行了。
  酒是俗物,被酒纠缠的人和事,常常没有道理可讲,甚至惊世骇俗。这使我想起海明威的小说《检举》。
  二次世界大战时,在西班牙有个奇科特酒吧,是个老店,办得蛮有特色。海明威说:我发现另一桌有位客人,也是酒吧的老主顾。战前,我和他在一起打过猎,赌过钱,那是个豪爽的人。后来,他成了法西斯分子。现在他虽然脱下了军装,但在盟军的城市里,竟敢进来喝酒,真是傻透了。那个人不认识我了,或者没有注意到我。我心情复杂,将这个情况低声告诉了侍者。
  侍者说:“他是个老主顾,还是个好主顾。作为一名酒店侍者,我不会检举自己的主顾。”顿了顿,侍者满脸凝重,“从现在起,我辞去酒吧的工作。”
  我和侍者握过手后,侍者去打电话。我离开酒吧时,看见保安总部的吉普车开到,抓走了那个家伙。
  我回到旅馆后,给盟军保安总部的朋友打电话,问那个人知道不知道是侍者检举了他?朋友说:“不知道。”我说:“那就别告诉他。”朋友说:“有什么关系。那个家伙马上就要被枪毙了。”我坚持说:“别告诉他。”朋友答应了。我心里舒服了许多。
  海明威说:我们对这个喝酒的去处,都怀有一种感情。那个家伙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才蠢到敢旧地重游。我不希望他,奇科特酒吧的老主顾,临死前改变对酒吧的美好印象。
  海明威能写出这样绝妙的故事,与作者本人的“酒性”有关。海明威和《尤利西斯》的作者乔伊斯是好朋友,俩人探讨文学,上街喝酒。视力糟糕的乔伊斯,喝醉酒就要跟别人打架,因为看不清对手,他就向海明威大叫:“干掉他,海明威!”海明威便醉醺醺地冲上去。
  海明威奔赴意大利战场时,还不满二十岁,在救护站遇到一个年近六十岁的老兵,便开玩笑说:“老爹,打起仗来你太年迈了!”老兵傲然地回答他:“孩子,我和任何人一样都能死!”海明威顿时感到心中一振。海明威受伤后,医生从他腿上取出28块弹片。海明威在给父亲的信中,却夸张地说自己身上有228处伤,自豪地声称自己是第一个在意大利受伤的美国人。海明威乘坐的飞机起火坠地后,他打开一瓶威士忌,咕嘟咕嘟猛喝一气,用头和肩膀撞开卡住的机舱门,钻出来时,手里摇晃着那瓶酒,向惊慌失措的人们大声欢呼:“我的运气真好!”
  这就是海明威!酒鬼海明威。战士海明威。海明威回到家乡后,被视为英雄,到处讲演,兴奋地脱下浸透鲜血,布满枪眼的裤子,让人传看。除此之外,他不干家务,不找工作,父母非常气愤,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后,海明威被逐出家门。1920年,海明威来到芝加哥,一边鼓捣短篇小说,一边为《多伦多星报》写杂文。在这里,海明威结识了帮助他改变命运的著名作家安德森。安德森建议海明威去巴黎,向法国文学沙龙写信,说海明威是“一个在写作上有着卓越才华的年轻人”,并告诉海明威:“巴黎会帮助你在世界文学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在远行的前一天,海明威将一袋子罐头和酒,背到安德森家,叽里咣当地倒在恩人家的地板上。
  1954年10月28日,海明威在古巴家中,接到自己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电话时,疯狂地摇醒妻子玛丽,大叫:“宝贝,我的宝贝,我拿到了瑞典的那个东西!”但是,由于战争和酒的摧残,海明威举步维艰,曾到过中国,几乎走遍世界的海明威,没能去斯德哥尔摩领奖。
  1961年7月2日,这一天是星期天,海明威起得很早,玛丽还在睡觉。海明威找到储藏室的钥匙,拿出猎枪,装上子弹,这时电话响了,他抄起电话,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是海明威,我们都欠上帝一死,今年死的明年就不必等死了。”说完挂上电话,走到前厅门口,将枪口放在嘴里,扣动扳机……海明威的枪声至今仍回荡在世界人民的耳畔,震撼着人类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