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历历往事忆巴金

作者:张昆华




  巴老因病卧床多时,大家本有心理准备。但他的最终辞世,仍带给文坛空前的悲痛。我们以三篇角度不同的文章,编织成悼念的花环,为非凡的世纪文人送行。
  ·本刊·
  
  对于伟大的中华民族,2005年10月17日是应当永载史册或永铸丰碑的日子。在黎明的朦胧曙色中,那艘奇妙的神舟六号宇宙飞船,在飞行115小时32分、围绕地球旋转77圈之后,降落在内蒙古四子王旗大草原上,费俊龙、聂海胜两位民族英雄顺利完成任务,安全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可是就在当天的傍晚时分,在东海之滨的上海华东医院里,文坛巨匠巴金在躺卧了多年的病床上,永远地安息了。此刻,那颗1999年经国际小天体命名委员会批准的、中国科学院北京天文台发现并命名为“巴金星”的小行星,或许是真正融入了巴金的灵魂,变得更加明亮了……
  神六凯旋,巴金远行,都显示着中华民族的精神火光,是那么的灿烂和文明。
  怀着对巴老逝世的悲痛,仰望夜空那颗“巴金星”,不禁想起许多难忘的往事。
  2000年初春,我去北京出席中国作协全委会。3月16日那天上午,委员们应邀参观新近落成并正式揭展的中国现代文学馆。那天我应约带了我当时已经出版的25本小说、散文、诗歌著作敬赠文学馆收藏。简单的赠书仪式后,老舍先生的儿子、时任馆长的舒乙先生要我讲几句话。他的用意大概是以此表示欢迎更多的作家向文学馆捐赠著作吧。我便在香气四溢的馆内咖啡厅向在座的作家们发表了自己的感言:
  “我之所以走上文学道路,首先是巴金先生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引领了我;今天拙著荣幸地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首先也要感谢巴金先生,是巴老建议策划,捐资出力,经过长期的共同奋斗,文学馆才得以建成。因此,在我进馆的时候,我久久地注视着抚摸着文学馆的门把——巴金先生的铜手模。虽然时值早春的寒冷,但是,渐渐地我感到了巴老的铜手模是多么的亲切和温暖……”
  巴老的铜手模!赞赏文学的铜手模,爱护文学的铜手模,守望文学的铜手模……这真是一个平凡而杰出的创造,充满诗意和美学的铸造。是巴老伸开慈祥而有力的手指,那宽大深厚、包容一切的掌心,为我们打开了文学的大门,召唤着我们一步一步往前行进。那天上午我们在文学馆里,感受到,虽然并不是很广阔的中国现代文学馆,却种植了蕴藏了宏伟而丰硕的中国现代文学森林;森林里不但有一棵棵长青的大树小树,还有果实,鸟巢,花朵,小草,落叶和泉水……离开的时候,我又一次去门上与巴老的铜手模紧紧相握,仿佛是想从巴老的手上汲取文学的力量。
  这使我想起十多年前与巴老的真正握手。那是个冬末春初乍暖还寒的一天晚上,冯牧领着我们一群作家去北京饭店探望来京开会的巴老。房间很小,已是高朋满座。来客很多,我们只能像小溪流般地依次进入房内见一见巴老,与巴老握手后便又退出让其他作家进来。当我与坐在沙发上的巴老握手时,冯牧介绍说:“这是云南作家张昆华……”巴老虽然是第一次见我,却显出熟悉的表情,说:“哦,云南,我去过好多次,我还给你寄赠过我的书呢……”
  当我走到房外,仍很激动。我虽然在上中学的少年时代就读过巴老的小说,但获得巴老签名赠我的《巴金论创作》却已是三十多年后的1983年4月。这本巨著使我在新时期的文学创作中获得了十分宝贵的经验。其实那时我与巴老并不相识。我们都知道,巴老夫人萧珊在“文革”中遭受迫害而不幸逝世,使巴老身心受到巨大的伤害,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到了70年代末期,巴老在度过浩劫和灾难之后,身体十分病弱,需要一位生活秘书,便选定了巴老的弟弟李济生的女儿李国。那时国在沧源阿佤山插队落户,但要回上海侍奉巴老却困难重重。李济生先生找我帮忙。我那时任《云南日报》副刊主编,以职务之便托人说情,国才得以离开阿佤山回沪。大概就是这个缘由吧,到了那年,巴老二月出书,四月就在李济生先生签字之后又亲自签名赠书与我。此后1984年巴老患帕金森氏综合症,虽然手抖写字不便,但仍然在1986年底将他新出版的《巴金六十年文选》亲笔签上“张昆华同志巴金”寄赠给我。巴老手迹的每一笔每一划和书中的每一篇文章都给了我很大的鼓舞。1994年巴老因脊椎压缩性骨折住进华东医院治疗,已经不能用手写字了,他还在1996年出版的《巴金七十年文选》的巨著的内封上盖了红色的“巴金”印章寄赠于我。就这样我从巴老签名盖章赠我的一本本著作中学习着,看到了巴老的人格力量:要讲真话;看到了巴老的文学力量:爱人敬人。
  为了感谢巴老对我们的关心爱护,同时也对巴老略表敬意,2003年10月金秋巴老诞辰百年之际,我写了“巴老:恭贺百年华诞,您的健康长寿是中华民族的自豪和幸福”的贺寿词和几包西双版纳糯米香小沱茶寄去。不几天便收到高龄已是九旬的济生先生回信。这封信这样写道:
  “同一天先后收到来函茶叶,实在高兴,却又感到惭愧,真是受之有愧也。你的心意,当即转告巴老,惟他目前苦境中难以话出。百岁高寿闻之者无不额手称庆,近五年来身卧病床,不能言,无法动弹,全靠鼻饲与药物系着生命,奈何!长寿而无健康,老实说,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生命又能发挥什么作用?他不得已时曾说:愿为大家活着。却也是苦痛着自己,为他人而活着。……神舟五号上天落地一切正常,大喜事也,值得庆幸,引为骄傲……”
  读信后我久久含泪不已。巴老“愿为大家活着”的品德,已经在很早很早以前的人生实践和文学创作中闪射着光芒了。就是他的那双手,写出了多少现代文学的经典名著,扶持了多少现代文学的优秀作家;就是他的那双脚,踢踏着朝鲜战场三八线上那弹片混杂、硝烟熏黑的山岗和泥土,叩问过越南战场十七度线南北那血泪浸透、烈焰烧红了的江河与丛林……当然,在那些年代里,去战场的作家很多,但像巴金那样年高体弱的文学大师,那样不顾生死、勇往直前地走向炮火纷飞的前线,投入抗美援朝、援越抗美的战士和邻国朋友们的怀抱里,在当代中国文坛上,除了他和老舍、刘白羽、杜宣、菡子等,我们还能再数得出几位呢?他还在上个世纪40到60年代全身心地多次地拥抱了云南个旧锡矿砂丁的黑暗岁月与光明憧憬,写出了中国最早的为矿工呐喊的小说《砂丁》……可是,怀着一颗红心,这么忠诚于祖国和人民,这么革命,这么遵命,这么卖命的巴金先生,却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受到残酷批斗,从思想到身体都历尽折磨、饱经屈辱,这又是为什么?难道不值得反思、深思、痛思么?虽然这一切毕竟都已成为过去。后来世道变了,巴老终于熬过了“运动”的苦难,但又陷入了疾病的苦难。真让人感到命运之神是多么的不公、多么的不平!我们只能默默地祝愿巴老减轻病痛,健康活着。
  想不到一年之后,又是金秋十月,当神舟六号顺利上天又胜利返航,在巴老101岁的诞辰即将到来之际,巴老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升到九天之上成为永不熄灭、更加耀眼的金星了。
  这天夜晚,我在星光下漫步着,心泣无声地吟诵出“巴金百年人生路,中国百年文学史”。第二天即2005年10月18日,我把悼诗抄写于信笺并附当天《春城晚报》发表的悼念巴老的两个专版的图文寄往上海,请悲痛中的李济生先生代为敬献在巴老的灵前……
  2005年10月18日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