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题辞

作者:林斤澜




  我“岁少时节”,晓得把家乡语言看做小溪,也就是看做生命。因为生命离不开水,看做溪是“看要紧显要紧”。加个“小”字是因为还有长江大河在那里。这水成条状,古老又总带着点凄凉味道。这条水走过“荒滩破坦”,“荒滩”日夜叮铃,口传心授历史。“破坦”早晚潮湿,浸烂泡酥地理。
  这种“晓得”,还因为我“岁少时节”,未离家乡。
  我未离家乡,就晓得家乡语言是远近闻名的“听不懂”。因为听不懂叫人比作鸟语,也因为这一个鸟字透出原始的气息,叫人想像残存人间的绝唱。
  我“岁少时节”未离家乡,还晓得人都把家乡语言叫做“母语”。就因为这个“母”字,想到大地母亲。想到母亲的河。想到水,想到生命。想到这里有条小溪,唱着长江大河掼在一边的歌,这歌是人间绝唱带来掼也掼不尽的各种年代的印记。
  你好!我的鸟语。我的母语。
  我“当用时节”,有时,把家乡语言小溪看做河了,有时,又看做湖了。在家乡语言里,河和湖同义。可是表现出来的心态,却要看生年的不同,生活的不等,生存的不拘而生心很不一样了。
  “当用时节”最要紧的是“当用”。先前战争发生,我还没有准备,就卷入战争生活。十多年后,我选择了文学。想不到不断的运动,用家乡话“断不了”来说更好,真是见也没有见过,做梦也梦不着的,可是运动起来了。我的“当用时节”不务正业,只干闲事,做落的毛病是“不当用”。
  还有比这更大的毛病吗?不说也罢。
  这里偏偏要说两句的是家乡语言。我离开家乡、我号称四海为家,可是四海又把家乡除外,给同乡打电话也用普通话,免得别人听不懂,运动中旁生枝节。我在人前说普通话了,私下又来比较母语的用字,词汇,语法。它的特别处也是印记所在,是历代的流传,是各种关系的转化。不懂的人褒贬鸟语,懂得的人称呼人间绝唱。
  “当用时节”久居他乡,牵丝攀藤的事与我无缘,可是我的工作,又与语言相连,想在冷落的母语上做点要紧的功夫。
  这不是想在“当用时节”做得当用一点,我到了“岁佗(大)时节”才悟出这一点来。
  我“岁佗时节”,把家乡语言看作大海。
  “岁少时节”看作小溪,又古老又荒凉又万劫留下印记又野火不尽春风又生。“当用时节”看作河也看作湖,看来看去又看书看生活看视听节目,到了“岁佗时节”,直截了当,看作大海。
  我也看见海的温柔如母爱。人间爱情的深沉,我看以母爱为最。我也看见海的变脸,真叫说变就变,变出风来,风变成浪,浪变成狼。顿时,到处狼的眼睛那样绿阴阴,狼的牙齿那样白闪闪。我看见海的铺天盖地,如山倾倒,如天上挂下来的席如地下卷上去的帘,我看见了海的不可抗拒,生不如死。却也看见生命的起源,看见海是文明的造化。因此我想象生命的结束,可是连想象也出不来。
  说了这么多海做什么呢?我不就是说语言吗?从“岁少”到“岁佗”,中间是“当用”不当用,看溪滩、看江河、看湖泊直到看作海洋,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岁佗时节”回到家乡,想把母语掺到更大的母亲——祖国的母语里去。我看海纳百川,语言消化了“隔代如隔山”和“隔海如隔代”。好比吃面食揉面团,揉进水分和各样“嵌心”的营养。为了生存,数千年在一块土地上生存下去,变做密码一样在火线上竞争。变做听来仿佛动物的鸣叫,仿佛人在绝望中唱出了“亲与力”。就是这种“亲与力”,凝聚了生存。
  就是这种凝聚,使我比作溪滩,长江,圆湖,最后归根比作海洋。
  这时这刻,我在海边碰见孩子们不说家乡话了,对待母语,好像对待旧派旧色,对待凝聚好像过期物事,看生存的脸色好像看垃圾。有的老师禁止在学校里讲“土”话,有的家长跟着学生讲“正”音。那么讲的是什么呢?叫做普通话。
  语言也是交通工具,普通是普遍通用,是必要的工具。
  语言的另外成色已经说得多了,现在只说两句成色中的气色。见人,气色先见,气色先见神气。红光满面或“白夹纸”“黄肿”“墨底摊黑”。气的失败结局是“有气无力”,色的塌台顶点是“没有血色”。
  那么成功在哪里?哪里去找团圆?句点又是什么?我只能说,在我,归根落叶在海洋。来由种种,说了又说,没有说的,只是气色。我想像海洋的气色,想起了一首不知哪里读过的诗,或者只是梦中见过的诗意,先凑成单句,分行画出来再做道理——
  浪花
  你是大海
  不,我是浪花
  你是大海的部分
  不,我是大海的浪花
  大海
  你是浪花
  不,我是大海
  你是大海的浪花
  不,我是大海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