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名人与退化

作者:毛志成




  2005年第三期的《中国妇女》上,登载了刘晓庆的一则口述,题为《世上没有不受伤的船》。读了之后,我对刘晓庆非但刮目相待,而且不由得萌生敬意。她由于税务问题被拘留了422天,最终又拖上了1000万元债务,只能靠四下里拼命拍片来挣钱,来还债。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气馁。对那样的事我无所谓同情与否,但对她的忏悔与反思我还是感叹了几声:“大不易也!四百多日的遭难,值得!”
  她的忏悔内容之一,是针对她当年的利令智昏,以及用《从电影明星到亿万富姐》那样的书借以自吹。现在高低醒悟了许多,敢于讲出她当年的诸多唯利是图、沽名钓誉的心思和行为。
  当年刘晓庆从一个有才艺的演员,“飞”成了见钱眼开的富姐,本身就是一种人格退化。好在她今天有了自知。遗憾的是,始终没有自知之明包括跌了大跟头仍未萌生自知意识的人实在太多了!这样的人,实际上天天在退化。而退化的最大标志之一,往往是每退一步便自我膨胀、自我张扬一次。
  人随着年长、年老,退化不仅是合于法则的,而且是必然的。例如,随着身体老化或曰生理机能退化,必然伴之以心态情态的退化,才思文思的退化,意志意趣的退化。这很正常,善于正视并敢于承认即可。怕就怕明明已经退化偏要用另外的无聊之“福”来填充,结果只能落得别人视为俗不可耐而本人却自鸣得意。
  我就见过这样一位老兄,当年他确实写过在当时属于难能可贵的好作品,也出了名。那时举世皆“左”,也就无须单单对其进行指瑕。偏偏这老兄在时过境迁之后,他的退化是双重的。除了年齿渐增之外,“左”式的心之根、趣之根、文之根、语之根颇顽固。虽然几番努力向另一极端“突破”,但无论怎样冒充二八佳丽,别人依然能甚而尤其能看出他的垂垂老妇底色。鉴于他在文界中的余威,写出的东西仍不少,包括那些强行逞勇、耍“二百五”式的文字。某次聚会时,他又卖弄他的新作,而且有意让别人评一评、吹一吹。此时,一位刚刚从诸多苦境中挣脱出来的朋友,出于他一贯性的坦诚,便对那老兄的新作说了实言:“您的新作我拜读了,太次了!太次了!您作品中若是写些平平常常的事物或道理,我也就什么批评之言都不说了。偏偏您又刻意地讲些超深道理、超大学问,我可就不得不实话实说了:您当年沾了‘左’和‘土’的光,加上那时中国文学起点的普遍低下,才抢占了风头。今天您又想镀一镀‘高级知识分子’的金,古书洋书东抄西抄一番,写了些吓唬读者的东西,实际上您对古对洋都不通。我建议您认真地补补文化课,这样一定会写出让读者服气的东西。”
  我不同意那位朋友把话说得这样直白,我本人也绝无这种直言不讳的勇气,尽管我对那样的话也深有同感。
  这老兄无疑大为不快,但还是假意谦虚一番,红着脸连声说“说得对,说得对。我一定努力,一定努力”。但很快就借着打手机的由头向老婆大声喊道:“我们的聚会就要结束了,快通知司机来接我!一会儿我还要去宋部长家,宋部长说他还要为我获奖的事祝贺祝贺呢!我要赶快声明一下:我的作品水平很低,惭愧得很。哦,儿子从美国来了电话没有?你要催一下!买房不想花我们自己的钱,只能要儿子出!那百十来万对他来说不过是小数目,理应孝敬老爹老妈!我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文人,现在正接受水平高的人批评指正呢,收获很大……”
  权且不说他那段高声的电话在内容上有无水分,单是那种对“生存状态优越感”的过分陶醉且又有明显的张扬意味,就是身为作家的一种文格退化。
  文学本身在诸多门类中有一点优越感,是理所应当的,特别是在各种功利性欲望呈现出“横流”状态的年代。社会的多种退化都不可怕,唯独精神退化是最可忧的。文学是专搞精神专业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作家应算是“精神专业户”。我也不太欣赏“诗人是痛苦的夜莺,太幸福了就不会歌唱”那样的偏见。但有一点也是真理,这就是:夜莺变成自鸣得意的母鸡,下了几个蛋就四下叫个不休,占有了几个蛋就炫耀自己的“富有”。此种文人其实很难免退化成连“文”也不达标的愚人、庸人。文人借用文化资本发一点财,绝对是正当的。“穷而后工”的文学见解,在现代文明中尤其是愚见。但专一谋富的作家,特别是以炫富、媚富为基本趣味的作家,别的暂且不论,单是认真地审视一下他的作品成色,就可以断定非俗即陋,非浮即伪。那样的作家,包括“名家”,有的原来就没有人与文的硬质量;有的则是以前尚佳而后来退化了。而一切退化中的首要退化,便是在精神浊化的洪流面前竖起了降旗,到物质霸主的门下入了伙,入了股,下了跪。刘晓庆曾当过“亿万富姐”,今天都且悔且悟了。若是享有作家头衔的人居然还在梦中向以前刘晓庆式的人流口水,那就退化得尤甚了。
  《文心雕龙》中有“指瑕”一章,点了不少像司马相如那样有名的大文人的“劣行”,如某人贪色,某人盗金,某人媚上,以及某人贪生怕死且做哀乞状等等。不过,高低还是承认上述某些人的文化功力和文采水平不低。这样的看法其实是自相矛盾的,我就不相信人格质量颇低的文人居然能写出果真硬实的上乘作品。《文心雕龙》的作者毕竟善于以人论文兼之以文论人,衡文时也能力求公正。例如在谈到名高誉响的司马相如时,定位便是“有文无质”、“文丽而无用”。更何况司马相如也有个“退化”问题。当年他写《上林赋》等文时,毕竟很重“文”的本身,以张扬文力、文采为主。据说他后来草拟了《封禅大典》,意在向皇帝献媚,那就连纯粹的“文心”也退化了,匍匐在功利场之中了!
  退化有客观因素更有主观因素。我也见过不少很有正气也有才气的中青年作家,当初的文章、作品之所以有影响力、有生命力,根本原因在于有扶正抑邪、激浊扬清的真情实意。对好人、弱者爱之颇深,无偿地献出很多蘸着热泪写下的滚烫式文字。而对丑恶的特别是腐败的人和事,敢于挥起锐戈利戟,且使用的是喷火的眼和笔。然而一经功成名就兼之誉悬于前,利尾于后,就以贵族自居,视更有威风的贵族为友为主,视平民、弱者为草为芥。那样的文心和文力,必然退化!
  退化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其一便是“伪进化”。本来的认识、感受、思考、表述就浅陋,且又使用的是老模式,后来却凭空一跳,或用“现代”甚而“超现代”的衣饰装点一番,以及将纸糊的假翅膀插在自己身上,随后便自标“进化”成了“新型学者”或“新型作家”。
  我读了不少以“反朴素”、“反平凡”为卖点的学术作品或文艺作品,如果以“型”来划分,大约有“丽装型”与“泳装型”、“铠甲型”与“裸身型”之别。其实,丽服有丽服的美,泳装有泳装的美;铠甲有铠甲的美,裸身有裸身的美。关键是穿在什么人的身上和为什么要这样如此打扮,真实心思是什么。如果本身是名副其实的庄重贵妇,游泳能手,战场骁将,本真儿童,就会使人感到可敬可爱。如果本身是荡女,是野妇,是懦夫,是乞丐,偏要用非常之衣或非常之态来表演意识上或行为上的“现代化”,实际上只能是双倍的退化。
  当年中国曾批判一个词儿“中庸”,今天又看重了一个词儿“和谐”。不过在我看来,“中庸”与“和谐”都是在深义上相通的至高褒义词。前者指的是主观修养,呼唤的是走不左不右的正道;后者侧重于讲客观实践,强调的是多种社会部件的有机融汇。唯此,才能实现精神上的与行为上的进化。若是反其道而行之,都只能造成貌似进化而实际上的退化。
  是促成进化还是助长退化,“名人”的良性效应或恶性效应都是平民百姓无法比拟的。眼下的优质名人和哄抬强造的“名人”在总量上颇可观,已经过剩。然而就比例上来看,前者毕竟少得可怜。以取得“作家”头衔的人而论,曹雪芹、罗贯中、施耐庵是作家,今天凡是加入了各级作协的人都可自称为作家。前者中有些人因为在作品上未署名也就近于无名,是后来的考据家考证出来的。后者虽然未写出什么真正名作,但一经自吹或被吹就出了名。是进化还是退化,我看有一个标志可供参考:写出了上乘作品,且又大有读者,但作者的名字人们关注得较晚,就是文业的进化;知其名者颇多而重其作品者颇稀,就是文业的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