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关于“小说”的请教

作者:李 梦




  我是在陈漱渝的一次演讲上知道韩石山这个名字的。陈师傅都讲了些什么,我是记不得了,只记得他提到韩师傅时面红耳赤,全不顾口干舌燥,汗流浃背,忿忿然加大了嗓音的分贝值。此情此景,天可怜见,令人动容。我陡然对韩师傅产生了莫大的好奇。一个人能把另一个人气成这样,想必那“文本”是叫人七窍生烟、荡气回肠的。
  后来得知,无非一个骂家,一个捧家,前后轱辘而已,或恐貌离神合呐。再后来,断断续续读了些韩师傅的“文本”,果然不乏喷饭处。所谓老而弥坚,韩师傅当属一例也。其对鲁迅先生细致周到、持之以恒的“去蔽”工程,让人不挑大拇指都觉得昧了良心。那架势,即便不是把自己研究成鲁迅,至少也要骂成鲁迅。看他赌气般呼喊着“鲁研界里无高手”,我真想给他递上杯凉茶降降体温。实在的,韩师傅是委屈了鲁研界的老少爷们儿。韩师傅真该胆子再大点,眼眶再开点,来上一句“文研界里无高手”,那才叫实事求是,而且一准吆喝得鸡飞狗跳,量也无人胆敢跳将出来,为人为己鸣怨叫屈。反正大家都是从几个外国大师那儿捞汤拣菜,没一个登得上世界级的厨灶操刀掌勺。所谓高人者,无非是自己抹在嘴唇上的猪油,或者同仁间相互贴在脑门儿上的膏药。“文研界”水浅,指望“鲁研界”船高,颇类呓语,最多是武大郎“会当猴山顶”,咋顾盼都不觉矮。
  捉虱子容易上瘾,韩师傅对鲁迅光环的“去蔽”也几近锲而不舍。在不辞辛苦地呐喊、轻揉慢拈地斗嘴之后,韩师傅最近又有了新的斩获。
  在《中学课本里的鲁迅作品》(《文学自由谈》2005/5)一文中,韩师傅运用统计学算盘,“噼里啪啦”计算了鲁迅作品在中学课本中选用的篇数,对鲁迅如此高的“上镜率”颇有微词,疑窦满怀。在警句随风舞、概念满天飞的文研抑或鲁研界,拿数字说话,做量化分析,这样的方法论,缺之又缺,少之又少,其珍贵及与时俱进,绝非渺小如我者拍几下马屁即可盖棺定论。我甚至想象着韩师傅戴着老花镜,一边拨拉着算盘珠子,一五一十地计算、确认着鲁迅的篇目,宁肯废寝忘食而决不挂一漏万,一边不时嘬一口香茶,偶尔于得意处拈须微笑……
  可惜,韩师傅大概太过专注于统计篇目了,太过窃喜于新方法之运用了,太过憎恶于鲁迅如此之高的“上镜率”对中学生造成的“视觉疲劳”、“思想厌倦”、“道德偏差”、“文字粗糙”了,以至忘却了对文学,尤其是小说所应有的基本判断。或者说,他的判断连当下的中学生们恐怕都要掩口葫芦而笑的。
  王朔这丫的曾把鲁迅没写过长篇小说作为鲁迅不配作家称号的口实,王朔这么说,既符合他的身份,也够得上这个资格,人家自称“流氓”,无知而无畏。这种“小青年”,就是要时不时地搞点骚扰、破坏,否则,静若处子,偏安一隅,那就不是响当当叫得硬的好汉了。好汉做事不需要借口,可即兴而为。王朔做得,韩师傅就做不得吗?于是乎,条条大路通罗马,韩师傅极具个人风采个性魅力地做了一把和王朔异曲同工的差事,那就是解构鲁迅,层层扒皮,批倒骂臭犹恐不足,乱棍痛扁尚嫌不够,必欲将其从作家队伍中清理出去而后快。其勃勃雄心,堪与鸿鹄比翼;冲天豪情,可为“神六”护航。
  然而,王朔做得,韩师傅还真就做不得。因为韩师傅是有知识的,大小不济还挂着点头衔,倘若无知,上对不起组织,下对不起职员。既然韩师傅是有知有识的,我心甘情愿地先拱手致礼,捎带着请教一点关于什么是文学,或曰什么是小说的问题。
  与其说请教什么是小说,不如说什么不是小说更恰如其分。《中学课本里的鲁迅作品》并没有关于“什么是小说”之类的哪怕是一个快餐式的判断句,倒是铺天盖地充塞着“什么不是小说”的诘问、责难,其口气之咄咄逼人,定性之无庸置疑,既不含糊,更没有商量的余地。不过,没关系,正论反论都不脱作文的规则,不妨就依着韩师傅的路数,逐一请教(考虑到韩师傅工作繁忙,本次请教只限于小说)。
  在韩师傅看来,鲁迅的小说基本上是不入流的,尤其是《呐喊》,根本不宜于做中学课本。在亮出孙伏园《关于鲁迅先生》中的一些言谈之后,韩师傅着重对鲁迅小说的技巧给予了批示,大意是,中国素来封闭,人们少见多怪,“一旦思想开放,多读译作,他的这些技巧,也就不足为奇了”。这话说得很像娱记,姑且不论。接下来,韩师傅就有点跑调了:“鲁迅的小说有许多中国旧小说的因素,这就是所谓的魏晋笔法。从某种意义上说,鲁迅的小说,借鉴外国小说的立意多些,同时借鉴魏晋小说的笔法多些。”把这作为“不宜入选的理由”,韩老师傅也太让人大跌眼镜了。笔致简约,小桥流水,语少而意密,这不是咱中国艺术历来骄傲的优秀传统吗,到了小说,怎么就成了瑕疵?不管哪朝哪代哪门哪派的笔法,你可以剖析对其运用的成败高下,而笔法本身何罪之有,竟被抬举成决定一篇小说好坏的因素?是不是臭名昭著的“唯题材论”现如今升级换代,成了“唯笔法论”?同样的话题,我宁愿相信身为作家的王安忆同志的说法:“鲁迅的小说总给人‘瘦’的感觉,很少血肉,但这绝不是指‘干’和‘枯’,思想同样是有美感的,当它达到一定的能量。”(转自钱理群:《与鲁迅相遇》,第148页)所以,肥瘦不是主要问题,魏晋笔法不是主要问题,小说的核心在于“思想的骨骼”,否则,就是搬上东西南北中全套的经典笔法,终究超不脱肌无力的残疾。
  现在的中学生跟从前大不相同,网络时代,个顶个生猛着呢,韩师傅左一个“荒唐”右一个“荒唐”的磨叨,恐怕在中学生眼里,才叫荒唐。呵护关爱理所当然,杞人忧天亦不为过,但打着呵护关爱的幌子,讲些强词夺理不着边际的荒唐话,颇失长者的风范。《呐喊》是在新旧文学转型期“拿出实绩”的历史召唤中结出的果子,单从了解文学史、文体史的角度,对中学生也是有裨益的。技巧的不成熟正是时代的真实反映,学生们自有判断。重要的在于:“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鲁迅:《论睁了眼看》)作为一道火光,一盏灯火,鲁迅既没过时,至今也未见谁做了超越。较比周杰伦的酷歌之步入中学讲堂,鲁迅是不是更有营养?
  《社戏》作为小说入选,在韩师傅看来是不伦不类的:“可以说,它就不是小说。说是散文,都有些勉强,只能说是随笔,……然而,我们却要教学生,说这是小说,小说就是这样写的,这不是荒唐吗?”倘若是扪心自问,韩师傅尽可以撒着欢儿的汹涌肺腑;是讲给大家听的,最好刹着点车闸,免得冲出跑道。《社戏》文学价值几何,该不该入选中学课本,我不想赘言,我只想跟韩师傅唠句实嗑儿:这是小说,小说可以这样写的,这一点不荒唐。在一些作家手里,小说、散文、随笔,并非如韩师傅这般截然隔离,泾渭分明,势不两立,而是浑然天成,水乳交融,一体共存的。是小说,还是散文、随笔,取决于阅读者的视角。比方说吧,有个叫福克纳的美国佬,他为《喧哗与骚动》写的《附录:康普生家》算是短篇小说呢还是方便读者的说明文?他写于晚年的《密西西比》、《南方坟地》是算短篇小说呢还是散文?再比方说吧,有个叫博尔赫斯的阿根廷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几个图书馆终生卧底,半路失明,至死笔耕不辍,算是世界文坛的腕儿了。此人说过:“从1934年起,写散文体的短文——寓言、神话、短故事——给了我某种神秘的满足。”(《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诗人》)韩师傅怕是得大喝一声了:寓言、神话岂能这样写,荒唐呀,荒唐!然而,“更重要的是,博尔赫斯的散文、随笔和评论,从一开始起就具有小说的意味、小说的悬念。正因为如此,在博尔赫斯那里,小说和散文、随笔甚至评论常常是很难区分的。……正是由于他对抽象和臆造的钟爱,博尔赫斯才始终重视散文创作并努力使散文和小说趋同。比如,在《论永恒》中,散文和小说已经很难截然区分。……正是因为他从不墨守成规,他的文学品格可以说是不断地模糊与消解现实与文学、哲学与文学、小说与散文甚至与评论与诗歌的界限。”(《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陈众议序》)再再比方说吧,咱本土的,汪老曾祺,小说写得不但很散文,而且很随笔呢。对此,同志们烂熟的,我不聒噪了。对于任何一个全称式判断句,比如“天下乌鸦一般黑”,只要找着一只白色的,即可证明此公理的谬误。我引证了三个例子,足够了,我不掩饰,我有点自鸣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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