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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瞿秋白”三问

作者:陈鸿祥




  李更先生新作《在长汀思考面子与良心》(《文学自由谈》2005年第5期,以下简称《思考》),记述作者随珠海市文联的朋友前往“红色之旅”中之一站——福建长汀。纵意而谈,娓娓动听,主题是“寻找瞿秋白”,文章则做在“思考”上,有道:
  进入他当年被囚禁的阴暗小屋,忽然发现,今天(引者按,1935年6月18日),是他的忌日,70年前的今天,他被国民党军阀王耀武杀害在长汀。
  乍见“王耀武”三字,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本人“老眼昏花”,抑或作者“一时笔误”?再往下读,始知大谬不然。那么,莫非作者在其“红色之旅”中有了惊人的“新发见”?看来,也不像。于是,有了“寻找”中之以下三问:
  一问:瞿秋白是被“残酷的王耀武”杀害的吗?
  且让咱们顺着《思考》往下瞧:“毫无疑问,直到他被王耀武再三规劝,作为一个梦想共产主义者,他的立场还是坚定的。”
  “毫无疑问”,斩钉截铁遥想当年,“打下济南府,活捉王耀武”,而今,看你王耀武再往哪里跑!所以,《思考》又有道:
  残酷的王耀武成全了永远年轻的瞿秋白,当然,那个山东人后来投降共产党时,说:一切责任在蒋介石。他也可惜瞿是个人才。于是共产党没有枪毙王耀武,……王耀武的投降,按照现在的意思,是与时俱进,是识时务的,……咱们上了王耀武的当。放了王耀武,愧对瞿秋白。
  不惟如此。《思考》还从反思历史的层面上作了“瞿王比较论”,说:“国民党改造不了文学青年的瞿秋白,共产党却改造了恶贯满盈的王耀武。我们现在再去朗诵北岛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去理解诗人的悲愤?”
  写得多么好啊!不过,咱们也不能因为欣赏文“好”而无视基本的史实。我点数了一下,《思考》中“王耀武”三字,凡八见,可知绝非“笔误”,在下亦未错读;然而,历史的基本事实是“再三规劝”和最后“执行”命令将瞿秋白“杀害在长汀”的,乃是另一“国民党军阀”,此人姓宋,名希濂,虽与王(山东泰安人)不同籍(湖南湘乡人),却与王同出黄埔,且为“学兄”(宋一期、王三期)哩!
  宋希濂杀害了曾为“共产党的一把手”的瞿秋白,一、有中央纪检委1980年瞿氏平反昭雪所作“复查报告”,引录了“原国民党第三十六师师长、现为全国政协常委”的宋希濂之“两次回忆材料”(1956年4月2日与1979年8月28日),加以确认;二、有参与平反复查的相关负责人访问“宋先生”(希濂)的谈话记录,加以确证;三、更有宋本人所撰《瞿秋白被捕和就义经过》,加以佐证,兹录其“责任在蒋介石”的一段文字:“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七日,我先后接到蒋介石和蒋鼎文均是“限即刻到”的电令:“着将瞿秋白就地处决具报。”当天晚上,我和向贤矩及政训处长蒋先启、特务连长余冰研究了执行这个命令的具体措施。商定六月十八日上午十时在中山公园枪决。”
  顺便说一句,在狱中对瞿劝降(“再三规劝”)及赞瞿“是个人才”(原话为“有真才实学的人才”),等等,皆为宋希濂,而与“残酷的王耀武”,全然无涉。
  当然,这决不是说,王之“恶贯满盈”次于宋,他俩原是“校长”手下的乃兄乃弟嘛!但各人都有一本账。如将宋杀害瞿的前后作为一古脑儿安到王头上而予以“枪毙”,岂非制造了新的“冤假错案”?况且,昔日有“革命不如不革命,不革命不如反革命”之说,被斥为“牢骚”;而今某些影视(如新编《一江春水向东流》)则干脆申言:汉奸、反革命,要做就做大的,小的抓起来就枪毙,做大了反倒没事,还能升官,等等。然则,《思考》颇为愤愤不平的“放了王耀武(按,应为宋希濂),愧对瞿秋白”,非一家私见,余亦同感耳。然“愧”则有之,愤则无奈。因这是无可更改的“历史”啊!
  二问:瞿秋白“就义前高喊毛主席万岁”,却“没有替他说话的人”吗?
  瞿秋白是中国共产党早期的领导者之一。在195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瞿秋白文集》卷首《序》的开头第一句是:“不屈不挠的共产党员,不朽的烈士,瞿秋白同志,他的一生是完全献给了祖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的。”
  这个由当年冯雪峰等人参与的文集“编纂委员会”所撰的序言,对瞿秋白所作的评述,在我看来,堪称“句句实在,字字到位”。《思考》对瞿秋白显然是怀有深深的敬意,故在“寻找”中对某些不实的评述颇为不屑,说:“有些后来的好心宣传,为了拔高他的形象、为了他的历史地位,说他就义前高喊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实际上,他在为自己找到更生之地时,只说了四个字:此地甚好。”
  如果真有这样的“好心宣传”,那不是在“宣传”瞿秋白,而是在演唱“样板戏”《杜鹃山》、《红灯记》或《智取威虎山》了!
  真实的历史原貌,应该怎样呢?在上述“复查报告”里有一节专述其“从容就义”,转述如下: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八日晨,国民党第三十六师特务连长出示枪决命令,瞿秋白同志镇静地说:“人生有小休息,有大休息,今后我要大休息了。”并在去刑场途中,唱《国际歌》、《红军歌》,呼喊“共产主义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革命胜利万岁”等口号。到达刑场后,他盘膝坐在草坪上,点头微笑说:“此地很好!”饮弹洒血,从容就义。
  这段记述,绝非仅据多少年以后的“口述历史”,而是查证了1935年7月5日《大公报》、7月7日《福建民报》的报道。这里,不妨补录《大公报》“长汀通讯”(1935年7月5日)中所述“记者”来到长汀狱中“见瞿正大挥毫笔,书写绝句”以下一段文字:
  书毕,至中山公园,全园为之寂静,鸟雀停息呻吟。信步至亭前,已见菲菜四碟,美酒一瓮,彼独坐其上,自斟自饮,谈笑自若,神色无异,酒半乃言曰:“人之公余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我们共产党人的哲学就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继而高唱《国际歌》,打破沉寂之空间。酒毕,徐步赴刑场,前后卫士护送,空间极为严肃……
  他在走向刑场途中,以俄语高唱《国际歌》,高呼“共产主义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革命胜利万岁”等,皆为“信史”,而绝非人为的“拔高”,唯一失真的是“高喊毛主席万岁”。须知,那时的毛泽东虽为“中华苏维埃政府主席”,实际上却被作为“典型的右倾机会主义”而屡遭“批判”,被排斥于中央政治局领导之外,并被解除了在红军中的领导职务,以至“使许多人有了顾忌,不敢接近毛泽东”。而毛泽东后来在与外国记者的谈话中亦自述,“那时候,不但一个人也不上门,连一个鬼也不上门。我的任务是吃饭、睡觉和拉屎。还好,我的脑袋没有被砍掉。”(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1893-1949)》,第322-323页)瞿秋白当时在瑞金,身临其境,知根知底,何来“高喊毛主席万岁”?何况,瞿又是被称为中共早期“第一个见过列宁”的领导人,以他的性格、见闻、阅历,他绝不会如此“高喊”。不知《思考》作者由何处、据何种“宣传”材料“寻”得这“喊”声的?
  窃以为:追怀历史,无论“史家笔法”,还是“文学描写”,皆须“本真”——用古雅一点的话讲,“秉笔直书”,而切戒“添减法”。上述“毛主席万岁”,显系作者所“添”(而绝非出诸“好心的宣传”)。那么什么是“减”呢?《思考》“寻”得瞿秋白“表面上,他是死于国民党反动派,实际上,他是被内部矛盾所害”。应该说这是“直笔”,但为申其“直”,乃如是描述:“知情者说,一向文弱的瞿秋白,实际上是被自己人遗弃的,他没有能力加入长征的队伍,只好被迫留下来打游击,……他没有在党内形成自己的圈子,没有拉帮结派的能力,自然在关键时刻没有替他说话的人。他的那么多所谓战友,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刻,都有意无意地回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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