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妇女闲聊录》的史意

作者:荒 林




  擅长用“回望”式叙事的林白,在《一个人的战争》出版十年之后,推出了她的长篇新作《妇女闲聊录》,以一位名叫木珍的中年妇女(39岁)的口述实录方式,“回望”了一个农家妇女个人的历史、家庭的历史、自己所生长的乡村王榨的人物、风俗和事物,生动地呈现出中国城市化过程中农村的巨大演变。打工的人从不同的城市回到家乡过年,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梦想和故事,同时又都是乡村生活的改写者,而这位闲聊的妇女更不仅改变着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人生也在改变中困惑着又继续着。她温暖如春地述说令人感动。细思量,这感动并不仅是生活的丰富多彩而更是生命的无限努力和无限梦想与失落,及其这梦想与失落中生生不息地继续。
  对于林白个人而言,《妇女闲聊录》是《一个人的战争》的继续,继续一种“个体表达”、“个人化写作”,并体现了女性主义写作学意义的深进,将宏大历史的讲述还原为个人历史的讲述,通过个人的生命呈现历史的重量,它施加于个人的轻与沉或是个人对于它的轻与沉。中年妇女木珍微不足道,洗发时家人看不顺眼就可以将她打一顿,但妇女木珍也很勇敢,她在讲述一条死蛇横在路面有人不敢跨过去的时候开怀大笑。木珍是那样坦然面对困境,因为她看见周围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困境。木珍热爱着家乡王榨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热爱着自己的情敌冬梅,一个永远不生气的、经常被打牌的男人摸手的漂亮女人。
  《妇女闲聊录》是有讲述者原型的,这个讲述者在书中以一人称出现并在书眉以名字和时间同时出现,我相信这是林白对于“闲聊”的有意赋权:只有在“闲聊”的视野中,过去文学中很少关心的妇女的怀孕、避孕、月经和腥味,才得到“讲述”的权力,获得颠覆“正史”的身份。而也只有在“闲聊”中,木珍才可以说出乡下人对于自己家乡那些美丽女孩到城市当“二奶”的自然心理,竟然不是那么反感不是那么歧视而是各种各样的理解和猜想。由于是“闲聊”,中国农村的种种景象便如图画展示眼前,那些没着落的和那些再生着的,那些生动活泼的和那些承担痛苦的,全都坦然自若。单从社会学角度,《妇女闲聊录》提供的农村事例和案例,无不可做为研究农民生活处境、政治状态、经济状况、道德与伦理变化,等等的感性参考资料。来自于“闲聊”的从容,又体现了作家真正的关怀核心:生命和生命自身的力量资源。在这后一点上,便突破了那些精英意识所强调的拯救。其实生命是有能力自救的,生命的尊严并非要得到拯救,而是要得到尊重。就我们的农村问题解决方式而言,我们思考的出发点如果是尊重而不是其他,那会是何等不一样,甚至我们可能要问,有些问题是真正的问题还是伪问题。
  是“妇女”,又是“闲聊”,便用“录”而不用“史”,因为“录”也是个人行为,史却要公共认可。且“录”应该是双方合作的行为,这就使得《妇女闲聊录》更有女性主义的对话与交流风格了。如果将林白的《妇女闲聊录》与柳青的《创业史》比照,女性主义文本的优秀特点便一目了然。写于上世纪50年代的《创业史》记录了中国农村的第一次大变改,这变改是梁生宝们坚持社会主义理想并用理想改造其他观念、通过自我牺牲和模范行为实践进行的。梁生宝不仅是书中的英雄也是历史的主人。《妇女闲聊录》记录的则是中国农村的第二度大变改,但这次变改中的农民不是英雄和主人,他们纷纷涌入城市以打工者的身份求得生存一席,在回乡过年时多以打牌消磨时间。木珍是打工妹,不是英雄和主人。然而有意思的是,梁生宝虽是英雄和主人公,在《创业史》中他却并不是叙事人,他自己的英雄形象是被写出来的而不是自己讲述出来的。相反,木珍是《妇女闲聊录》的主人公之一,这个主人公完全是因为她不断地讲述,生动活泼地讲述,便将她自己讲述出来了。她不仅讲述了她自己,她还通过讲述描绘出了整个王榨的男男女女。某种意义上,《妇女闲聊录》的史意,是建立在与《创业史》的文本对照上,对于习惯了《创业史》阅读风格的读者而言,《妇女闲聊录》的确是一个新的门槛。《妇女闲聊录》充满了流动和迁移,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即使苦难如火车上没有厕所要站几十小时才能回到家乡,或孩子辍学在家,书中的讲述者也能讲述其中生存的乐趣和理由。这也是真正生活下去需要的乐趣和理由。
  一个普通的人也许很少有机会介入大历史事件,也许压根不能想象某些历史演变背后人物和权力操纵的力量,却很难不被卷入历史潮流,也很难摆脱历史施加在个人生命中的重量。如何言说个人与历史的关系?女性主义深刻意识到历史言说的复杂性:作为性别群体进入历史的可能和机遇不仅仅由物质先决,也取决于是否争取和获得了言说的自由。进入1995至2005的十年,中国的社会变改和经济增长已带来空前的物质繁荣,中国社会的阶级演变亦空前激烈,而中国高速的城市化进程带来的乡村变迁,更以令人难以想象的复杂状态呈现出来。这十年,中国的女性主义写作可说是不失时机地抓获了历史的发言权:在这一切的变数之中,在世界瞩目的中国崛起过程,中国人单一的个体的状态和处境如何?这些个体如何汇入了历史的大变又如何体现了自己的梦想和失落?如果说“个人化写作”实则是中国的女性主义写作者们的共同策略的话,如何发展“个人化写作”的体系与风格并建立女性主义写作学,才是考验和检验女性主义书写历史的能力与实力所在。从《一个人的战争》到《说吧,房间》,再到《妇女闲聊录》,林白所进行的“个人化写作”拓展摸索,不仅是题材变化,更是写作立场与姿态调整,后者又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从内心世界到外部广阔世界”的转变,对林白而言,或说对于女性主义写作而言,要追求的其实是“到更深入的内心世界”、到人的心灵史,无论何种题材,是要写出人的史意所在。《妇女闲聊录》体现了女性主义写作的历史性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