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胡氏情感生活之精神分析

作者:陈娜娟




  胡兰成的名字前面已经有了一些定语,无需我多言,我只是在看过《今生今世——我的情感历程》之后有些话想说。
  我喜欢这本书。读完后我的感觉是:天花乱坠,辛酸无奈,华丽无比,凄凉荒荒。掩卷而思,不禁潸然泪下。这即是一个男人一生的情感生活?!胡兰成是如此的懦弱之后又是如此地“看透”,然而骨子里却是如此地不甘。
  《今生今世》第一段第一句话“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简静”。第一次读到这句,我的心稍动了一下,至第三次再读,我仿佛阅读一枚成熟饱满的桃子,心中的感觉酸、苦、涩、辛、甜杂陈,还有成熟后对成熟前的一种怀念。书中第一段的结尾:“桃花是村中惟井头有一株,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亦依然简静,如同我的小时候。”惟桃花能够如此,是童年才可以简静,是老年才懂得简静。这样的文字透露出来的信息使我的内心安宁并对人间世事怀一份敬畏。晚年的胡兰成整个生命情感与文字已融为一体(文学已成为他生命真正的归宿),我读到的并不是“字”或“句”的意义,而是文字传达出的生命信息。无论是烂漫到难收难管或是繁华至简静都是生命的本质,但如何能够统一?我们走过自己的一生,终究会是怎样一种走过?我们什么时候能够选择?什么时候却只能被选择?
  
  懦弱水性的人格基础
  
  人生胜极乃童年。童年生活的模式常决定一个人情感生活的模式,同时也常常成为那个人一生最后的归宿。
  在《今生今世》中,胡兰成津津乐道满怀深情甚至有些繁琐地赘述童年琐事。母亲念的童谣在那刻回忆起来,真是温暖弥弥,韵韵入肌,清新灿烂。童年若是有母爱有天伦有童谣真的是幸福汤汤奢侈华美。这乃是人生的第一幸事。这珍贵的童年记忆对于胡兰成的一生有着无以衡量的价值,它是构成他一生幸福感觉的基础。他极其缓慢地叙述着童年的一切。我们可以看到所有关于情感的梦想,从文字中生长出来开出花朵。这种生长成为一种不能摧毁的现象,但却又是山长水远,必经历一种缓慢的坚实的进程。胡兰成的文字里有很浓郁的情绪情感和中国男人式的领悟,它们仿佛音乐流淌着,久久萦绕耐人寻味。
  在胡兰成的一生中,能够称得上幸福感觉的东西极少但十分深刻。其一童年与母亲共同享有的天伦之乐;其二少年夫妻生活。然而他与发妻玉凤的美丽感情却是在他老年,也就是玉凤去世多年以后他才完全真正体验到。后来他说他是喜爱旧式婚姻的。
  他与玉凤相亲,偷偷去看玉凤,结果没看见玉凤反而让玉凤看了个仔细。但他仍是喜欢的,毕竟是儿童。“千万年里千万人中,只有这个少年便是他,只有这个女子便是她,竟是不可以选择的,所以夫妻是姻缘。”“人世间最最真实的事每每会有像这样好的糊涂。”这不一定是当时的感觉。当时他对自己的婚姻还是不太满意的。因为玉凤没进过学堂,所以他并不怎么把玉凤放在心里,但他骨子里极爱这样的妻子,不过当时他并不自知。我们却可以从他的文字里看出他是一个很宿命的人。人对某些事情产生宿命的结论无可非议,但宿命论者则是人懦弱无能时冠冕堂皇的借口。西方人也不否认玄奥的命运,但他们采取的态度是敬畏,而中国人是宿命。
  在《今生今世》中,他极少提到父亲,仿佛父亲并不存在。在他种种情感中,没有豪情侠义,没有洒脱大度,没有立场坚定,没有桀骜不驯粗犷奔放等一些具有男子气质的成分。母亲在他的人格成长中起着关键的作用,加之受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中奴性化教育的影响,使他的人格结构中“水”分含量太高。结婚以后,他做一份小学教员的工作,常被同村的人瞧不起,有时受了人家的气,他还是要回家撒娇的。“我一气,就到厅屋楼上去躺着,夜饭也不吃。玉凤来叫,问我,解劝我,我只不作声,随后见她泪流满面,我才说你先下去,我会来的,但她如何肯依。”这样的撒娇竟是他后来生活中最能够自我安慰的温暖事情。作为一个男性,他对宠爱的需要显得太多了点,甚至成了一种生活模式。他的身上流露着软弱的胭脂味任性的儿童气,这使他显得懦弱、依赖、退缩。只有一点使他显得有些男子气——毕竟知道他应该养家。他去谋生,甚至寄人篱下,依然是满脑子的糊涂浆,只要能挣得银子就是好,好坏不分懦弱无知。但玉凤对他是百依百顺,他们夫妻的感情日益深厚,他对玉凤也渐渐产生了情感依赖,玉凤成为他的另一种意义上的母亲。事实上,他一生都生活在“母亲”的怀抱里,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幻想里。直至老年,才开始他人格意义上的成长。
  结婚七年,玉凤病故。从此胡兰成的人格发生了重大变化。而这种变化后的人格模式成为他日后与社会发生关系的主要方式。那年他27岁。他们有一个七岁的儿子启儿。
  “第三天出殡,许多人送上山。出殡了回来,下午的太阳荒荒,楼上楼下空空落落,惟见母亲坐在灶间,我走去叫得一声‘妈妈’,就伏在她膝上放声大哭起来。有一种悲哀竟不是悲哀,单是肝肠断裂。”此即胡兰成一生中最关键的一次劫难。它决定了他今后情感生活的方式、内容和实质。“此后二十年来,我惟有时看社会新闻,或电影,并不为那故事或剧情,却单是无端的感触,偶然会潸然泪下。乃至写我自己的或他人的往事,眼泪滴在纸上的事,亦是有的。但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断爱,要我流一滴泪总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后的号泣都已还给了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青春最鲜嫩圣洁纯真的时期,他遭遇的却是死亡和屈辱。深爱的发妻之离去本已伤透他的心,加之借钱办丧事受尽羞辱,做人的尊严、责任、使命、信心、同情心,在那一刻被残酷无情的现实践踏蹂躏,甚至连康复的能力都被深深地埋藏。他原本旧式文人以及女性化教育所成就的脆弱无力的宿命性格,从那时起更是连一点血性骨性都没了。他作为一个“人”的生命从那时起,已经死了一大部分。从此,他开始苟且地活着,遇到能给一口饭吃的主,他便投怀送抱,毫无选择。他生活的政治就是能活下去。
  面对世事的艰难有的人坚强地挺直做人的脊梁骨,有的人则软弱地屈服世事命运的捉弄与安排,默默地让自己毫无尊严地屈就环境和命运,甚至趋炎附势奴性十足。胡兰成的劫难乃是他选择了后者。
  作为一个人,他的骨性他的精神从哪里来?是来自家庭,还是社会赋予?或是上苍所造?或者是集体无意识?每个人各有情况。但在命运面前人真的很渺小,因为有许多因素是“我”无法操纵的。胡兰成成为社会的弄潮儿,其实是对他人生的讽刺,或命运对他的嘲弄,是一种几十万字也倾诉不完承受不了的幽默。然而脆弱的生命却可以在这种嘲弄中获得某种意义感价值感,尽管这种价值违背了主流社会的价值,尽管这种意义是如此的荒诞。但是他知道这种幻影一样的意义感是不能让自己满足的,所以他同时还选择了另一种生活方式——斑澜的情感生活,来使自己的生活有点意义或有点活下去的理由,而不至于干涸如同僵尸。
  
  斑斓脱水的情感生活
  
  胡兰成生命中最纯洁最敏感的情感全部给了母亲和玉凤。在这本书中他对玉凤这个典型的旧式女人投入了最多最真挚的感情。玉凤生病的一段时间他正好在家。他服侍她,但他眼睁睁看着她离去。他用一种极其朴素却扣人心弦的情感叙述着,竟是让人泪流。轰轰烈烈的情感故事在此显得浮华而不真实不能够切入骨髓。轰轰烈烈的情感故事有时只是激情的产物,它与爱还有一段距离。情淡淡却深深如井,干干净净地没有华丽的词藻,也无须华丽的词藻,然而这里面有贴心贴肉的情谊,这是爱情吗?只一个字可以表达,亲,极亲,命里的亲。社会被彻底地排除在外,只是亲——两个人的亲密。这种亲的感觉即使死了,都能够带到天堂里去,跟随你生生世世。后来胡兰成成为时局的弄潮儿时,他完全彻底地政治化了,他再也不可能拥有这种或那种发自内心的爱的感情了。所以他在回忆这段历程时,对玉凤怀着切肤的珍爱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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