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深蓝·纯蓝·炭素

作者:何 申




  在使用电脑写作之前,我用笔写了二十余年。和许多作者一样,我也养成一些习惯,其中最主要的是讲究钢笔水。我多数时间用纯蓝色钢笔水。其依赖性一度甚至到了离了就无心思下笔。
  那时文具商店普遍卖深蓝色钢笔水,从小到大我也一直使着。但在乡下使光了又没处买,就往钢笔水瓶里注水,摇摇,有色了,再使。这时笔迹就变成了浅蓝色,在视觉中就有—种轻松感。“文革”中,父亲受审查,我虽然才16岁,但要不断地帮着写他的历史。我记忆中深蓝色的笔道下,尽是父亲无奈无用的申辩,同时又是让我无法摆脱的枷锁。夜半昏灯下,一片发黑的字迹,把我们一家人压得喘不出气来。或许由此做了点心病吧,故日后见了颜色亮丽一点的钢笔水,心情也就为之愉悦。
  还有一件事有点难出口,但又不得不说。由于贪困,乡下小学生用一种墨水精,小药片一般,一片就能化半瓶钢笔水。当时已搞计划生育了,但条件有限,育龄妇女主要吃避孕药。夜里没有灯,房东大嫂往柜上一摸,摸了两片就干咽下去了。第二天早上就出事了,大嫂哭着说这回得了重病肯定不行了,大哥则求我们知青帮着找医院瞧病。那时我们都二十大几,男女的事也都明白了,还有学赤脚医生的,就装模作样问。大嫂说是肠子坏了,尿的颜色是瓦蓝瓦蓝的。时值深冬,冰天雪地。大队怀疑有阶级敌人下毒,让我们去看,一看,真是瓦蓝瓦蓝的。这个瓦字,是蓝汪汪的意思,换个讲法,就是纯蓝。在房后露天的冰雪里,蓝得让人肝颤。
  不用解释,是大嫂吃了墨水精。在背地里偷偷笑一通之后,我们几个男知青都没了言语。心里想什么?只有自己知道。毕竟都到了这等年龄,在乡下也干得惯了,如果前程没变化,娶个媳妇成了家,人生大抵也算有了安顿。于是,那瓦蓝的颜色就让几个小光棍想入非非。此绝非品质不端,实乃人之常情也。再者,那时山里的小媳妇都爱穿一种人称海衫蓝色的衣裤。其布是自家织的小土布,用大锅放上蓝染料煮。水多染料少,染出的颜色就不成深蓝,而褪变为纯蓝的模样。几个小媳妇俱着这般色调的衣裤去赶集,绝对是一色亮丽的风景线。对此,我和所有的男人都一样,是愿意多看几眼的。人,看了,衣服,也看了,而那纯蓝里的包裹,也想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看看想想不犯错误。哪个小青年若说自己从来没往那纯蓝里面想,我不信,除非他有病。
  我写作后曾用炭素墨水,但毛病是钢笔不爱下水。而用纯蓝,钢笔则特别流畅。一流畅,才思也就快了,唰唰地往下写,总有用不完的词。纯蓝墨水有天津产的驼鸟牌,以及北京产的红星牌。商品奇缺时,为买纯蓝墨水,我曾专门到一个从北京进货的县去买,一次买十几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开文具店。
  作家写作时的心态对作品的成功与否关系很大。比如有时你有了时间,又做了不少准备,卯足劲要写出一篇有影响的作品,但结果往往事与愿违。可有时在不经意之间,甚至在仓促之时,反倒写出自己也不曾想到的东西。我有两篇作品,一是《乡镇干部》,一是《年前年后》就是这样。那是1989年夏天,大旱,我到兴隆县六道河子乡去抗旱。六道河子风光秀丽,电影《锦上添花》小火车站等许多镜头就是在那儿拍的。乡政府所在地靠山临河,河对面是铁路小站。那年别的地方河都干了,可这里河有水。一问才知道这春天下了两场雨,旱情不重。不重我也不能回去,就在乡里住下来,住乡长办公室,晚上他回家,我睡他的床和被褥。白天,乡长就带我到村里去转,中午喝酒,讲乡里的乐子事。那时刚刚完成撤区并乡的工作,众多乡干部挤到一个乡,狼多肉少,提拔的高兴,平调的万幸,降格的扫兴,免职的败兴,总之是贼热闹。我灌了一肚子酒,听了一肚子事。回到城里星期天没事,也没好好捋捋,就顺手写了个中篇,连名字都没细想,就叫乡镇干部。没想这个中篇出去后一炮打响,而且还给我打开了写乡镇干部系列小说的路数。
  实话实说,这篇小说正应了“无心插柳柳成荫”那种话。而且,这篇东西也不是用纯蓝墨水写的,是蓝黑的。1989年时,在承德很难买到纯蓝墨水。后来对我的小说有不少评论,其中一篇说到“生活之树常绿”,我琢磨人家说的是有道理。自1969年上山下乡,到1989年写乡镇干部,这20年中,除三年在保定读书,其余的时间我都生活在承德,与县、乡干部接触得太多太熟悉了。因此,一旦闸门子打开,想堵住都难。这绝不是我有能耐,这是生活的赐予,我以为。
  最有意思的是写中篇《年前年后》。1995年正月十六早上,我和报社的总编及两个部主任驱车去隆化县。我那时在承德日报社当社长。可能过年这些天主要都在自家乐呵,所以节后第一次下乡都挺愉快,甚至有点兴奋,包括司机。车是一辆新捷达,我坐前面,他仨挤在后排,从上车就说笑,特别是一位老部主任,又是隆化人,就说起没完。此时天寒地冻,路上有冰。拐一个胳膊肘子弯时,就拐不过来了。司机有经验,没硬拐,硬拐就翻了,结果就一点往路边偏,最终蹿下了坡。那坡有两丈多高,下面是地,若是打滚,起码得滚七八个。真是万幸,一棵半大树把车给挡在半腰上,我们一开车门,倒豆子般都出溜下去。附近有村庄,一伙村民正在屋里打麻将,连打的带扒眼的十来人全叫来,一使劲,就把车顺过来滑到地里,立刻给了二百块。我说学习董存瑞不怕牺牲(董存瑞牺牲在隆化),接着走啊。前后没超过半个小时,人、车丝毫未损。到县里一说这历险记,县里干部说赶紧喝酒压惊。中午那顿就没少喝(晚上还有一顿)。那会儿招待所条件有限,喝白酒还用白瓷酒盅,一口一闷,四盅一两。我说让我喝有条件,讲个笑话(小段)喝一盅。县宣传部的几位都是好筛(侃)手,头一个没讲完,二一个都忍不住了。我也真兑现,喝了就抓过烟盒子菜单纸记,怕忘了,那天收获一小摞(纸)。
  回来我抽空写了两个半天。这时用的就是纯蓝墨水,以及204个字的稿纸(此稿纸便于修改,改后就不抄了)。到了正月二十四,我到市委办事,突然通知我立刻去省委党校中青班学习半年。领导还说就去你一个人,这是市里对你的重视等。我有点不想去,1987年我去过这个班,说是要提拔,回来也没提。但组织决定了只能服从,我赶紧回报社安排工作,转天就上路。临走还没忘把写了万把字的小说带上。报到一看还是那座楼,还是那个班主任,姓孙。老孙也直,说你咋又来了?我说惭愧惭愧,谁叫咱进步慢呢。拿了房钥匙我乐了:一人一间,正合我意!
  开学了,谁都不认识,我就想接着写小说。拿出才发现稿纸没剩几张,钢笔也没水了。省委党校在滹沱河边,离市里三十里地。我就找管理员,去仓库翻,在床下翻出一本旧稿纸,半透亮的纸,发脆。又要墨水,那女管理员说办公用品得成立了小组由组长来取。我一看有个空瓶好像还有点,说那我拿这个吧。回宿舍对点水,不错,像纯蓝的,就是淡。淡也将就了,关门就写,一写又发现,这纸洇,不能慢写,得像鸡啄米般的写。没法子就哆嗦着写。整一个星期,上午上课,下午又分组搞卫生又搞活动,我就是不出屋。也多亏了党校这一个星期,使我有相对集中的时间写作,而先前的时间都是用零碎,故小说中的“气脉”就容易不甚通畅。
  仍然是临出去寄时才想出了《年前年后》这个篇名,仍然是平白没有雕琢,看去就是有那么一段发生在年前年后的事要讲出来。邮局在市内,挤进小面包车,我快趴到司机身上了。两块钱的车票,带我走进石家庄闹市,用特快专递寄往北京,然后就一身轻松地逛街。而那是惟一的原稿,一旦丢失就前功尽弃。还好,我从未寄丢过稿子,我想这一篇也不会。
  就是这篇《年前年后》让我得了“鲁迅文学奖”。但事后想想怪可笑,这篇作品竟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写出的。我感谢那瓶淡淡的纯蓝墨水,也感谢那本洇稿件,当然也感谢那个学习班,尽管再次“深造”后依然得不到提拔。不过,日后我的心思也往写作这方面转移了,提拔与否已不上心了。
  改用炭素墨水,是因为复印机广泛使用,而有些稿子需要留底。纯蓝墨水颜色较浅,复印出来不够亮,人家说以后你用黑墨水吧。我就改,可就是没有合适的笔,毛病都出在下水不畅上。写写就得收拾收拾,弄得手指头漆黑,跟修理钢笔的差不多了。没法子,有一阵我拿钢笔当蘸水笔使,不小心还碰翻墨水瓶。忽然有一天,我们承德的知青编了本写当年的书,我当编委会主任,发行时得给作者一点纪念品,就定做了些钢笔。回家无意中灌上黑墨水试试,非常好使,从此我就改用了炭素墨水。为防止丢失,这支笔从不出家门,外出都另拿笔。这笔也真给我卖了力气,两部长篇,若干中篇都靠它干出来,至今还在我的书桌上放着。只是,自打数年前使上了电脑,就很少用它了。但它不卑不亢,不用就静静地躺着,用时立即下水,笔迹真亮。我想,不管写作工具日后先进到何等地步,我都不会忘记我们的钢笔墨水年代。深蓝,纯蓝,炭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