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语言的铺位

作者:谢友鄞




  我所在的辽西边城,先民是从蒙古高原下来的。马背上民族的后裔,骨子里骚动着居无定所的习性。居民自建房少,私房租赁业兴盛,住户流动性大。边城人对属于自己的一家一院,持水性扬花的心态,是边地遗风所致。
  大单位的宿舍,铺位便卖得俏。如今,带有职工福利性质的铺位,市场化了。临时客,按店住,每个铺位每天十五块钱。本地的,长租,包单间,一个月三百块。若不挑剔,住双人间,一张铺位一百块钱够了,还是热炕。城市里,火炕几乎消失。辽西人恋热炕,长住,短住,不少人是奔这盘热炕来的。苦呵呵干了一大天,晚上往热炕上一躺,浑身骨节咯巴咯巴响,汗毛眼全张开了,舒坦哪!
  我下去“捞生活”,专找这种铺位下榻。真正的本地人,睡觉时不用褥子,肉皮贴炕席,压出一身花纹,嗅着热乎乎土腥味,睡得贼香。一位戴眼镜的南方客,来单位办事。眼镜对本地汉子的睡法,实在看不下去了,找到管理员,说:“老板,给我换个房间。”
  管理员问:“怎么了?”
  眼镜扶一下眼镜,说:“那个家伙,太野蛮了!睡觉一丝不挂。起夜时,白晃晃下地,闹鬼一样。”
  管理员乐了,对我说:“老谢,你怕不怕?那家伙是肉联厂的老赶。”
  我们这儿,把卡车司机叫做“赶车的”,简称“老赶”。老赶开着肉联厂的专用送肉车,驶向本城各副食商场、农贸集市和烧烤街,用货量特别大。回来后,老赶盘腿坐在炕上,点票子。老赶把票子分成摞,在炕沿上墩齐。经过老赶的手,票子油腻发黏。老赶感叹:“还是大洋利落。”老赶用左手夹住一摞票子,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搁嘴唇上,舔湿唾沫,数票子,一张一张,点得很慢,数完十张,停下,往手指上吐唾沫:“噗噗!”……
  我刚进屋,仰躺在对面炕上,两只手枕在脑后,琢磨咋和他搭上腔?
  老赶说话了:“铺伙计,帮我数数,这摞我点了三遍,一遍一个数,见鬼了?!”
  点票子,对谁都是一种享受。我接过钱,把两只胳膊架得很高,姿势夸张,别落嫌疑。数完了,我说:“二百六十一张。”将一小捆钱,“啪嚓”,扔回对面炕上去。
  老赶拿笔在白纸上记下,抬起头,说:“不对呀?和我这三遍都不一样。”
  我说:“没错,就是这个数。”
  老赶半信半疑,说:“你再数数。”
  我不理他了。
  老赶呵呵一笑,将钱袋往被垛底下一塞,下地,蹲在我的炕前,用手指蘸唾沫,在炕沿上写个“伏”字,说:“数数我不行,咱俩掰字吧。这‘伏’字,意思犬依在人身边,看人的动静,效命主人。有趴着的意思,服侍的意思。”
  我来了兴致,坐起来,盘腿面对他。老赶说:
  “我瞅出来了,你这人牛!别以为我是蚊子尥蹶子——小踢蹬。其实,差一点也不行。你听过字和字说话吗?”
  我摇摇头。
  老赶挤挤眼睛,边写边说:“‘币’对‘巾’说:我戴上博士帽,就身价百倍了。‘臣’对‘巨’说:和你一样的面积,我却有三室两厅。‘日’对‘曰’说:你该减肥了。‘叉’对‘又’说:你什么时候整的容,脸上那颗痣呢?‘个’对‘人’说:我老了,不比你们年轻人,不拄根手杖,出不去门了。”
  我呵呵笑了,说:“铺伙计,你是哪儿的人?”
  “大北屯。”
  哦,怪不得,我听口音就像。大北屯是汉、蒙杂居乡,那里的人,具有语言天赋,对说话特别用心。北京、上海和沈阳的编辑、作家朋友,来找我,我喜欢带他们去大北屯遛遛儿。我告诉远方的客人,早些年,乡供销社的售货员,都是汉族人。马背上的民族,不屑做买卖,瞧不起生意人。有位柏拉根(蒙族大嫂)去买马鞍,售货员是城里知青,听不懂蒙话。蒙族大嫂就弯下腰,一只手向下,做向前奔跑的样子,一只手朝后背指,逗得人哏儿哏儿的。后来,蒙族人试着说汉话,把蒙语翻译成汉语,不能翻译的,便用本民族语言补充,形成汉、蒙话夹杂,混用的地方特色。由于说话,我们的日子显得多姿多彩,有意思多了。
  我说有意思,我就讲一件有意思的事。我下乡的房东,是汉族人,养了只大狗,特别厉害,甚至替左邻右舍看家。有一次,大狗病了,腰街一个蒙族媳妇送药来,说:“让这狗快快好了病吧,我也挺膈应的。”房东不高兴了,转身对我说,我们家的狗好不好,她膈应啥。蒙族媳妇见主人拉下脸,也纳闷。后来,我问一位“两合水”家的学生,咋回事?那位学生的爹是汉族,娘是蒙族。学生笑了,说:蒙语的膈应,是汉语挺惦记的意思。她把话说夹生,意思整个弄拧了。
  从那以后,我爱跟两合水人家的人打连连儿。我问老赶:“铺伙计,你是蒙族,还是汉族?”
  “两合水呀。”老赶说。
  我呵呵笑起来,庆幸自己捞到了一个好铺位,遇见了一位好为人师的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