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名人太多巨人无

作者:黄书泉




  我们这个时代有着太多的文学名人,却至今没有产生出文学巨人。
  尽管文学早已从社会中心走向边缘,昔日风光不再,但就文学圈子自身而言,这些年来依然热闹得很:各种各样的评奖、颁奖、笔会、研讨会和节庆,此起彼伏;各种各样的访谈、对话、争鸣、论坛,你方唱罢我登场。我们看到,在这“浓得化不开”的热烈氛围中,总是活跃着那些人们已经耳熟能详的文学名人的身影,也总是响着他们的声音。他们也许昨天还在三亚参加某个企业家赞助的笔会,今天已经飞到西安出席某个颁奖典礼,却又准备后天到某某大学以“客座教授”的身份举办讲座。他们刚刚在电视上就《红楼梦》的版本问题,接受了记者的采访,这里又应约打算围绕着“服饰文化与后现代”的题目在一家报纸副刊上开一个专栏,而他们的口袋里也许正揣着参加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小说、曲艺和电视剧方面讨论会的邀请函。总之,只要有活动,无论是文学的还是非文学的,他们场场不落;只要给一个题目,他们没有不敢说的,没有不会说的。因为他们是拥有各种头衔的名人,所以,各种活动“一个也不能少”,而又因为他们是掌握话语权的名人,所以,各种话题不能缺少他们的声音。就这样,一个主要由作家,附带文学评论家组成的文学名人群,给已经衰微的当代文学制造着虚假的繁荣,装点着当下文坛“风景这边独好”。虽说他们的风光、辉煌远不能与政治家、企业家、歌星、影星、体育明星相比,可比起文坛内外“沉默的大多数”,他们背靠体制,走向市场,不仅过足了“名人瘾”,而且早已从有限的社会、文化资源中分得一杯羹。
  这些文学名人是如何出名,怎样成为名人的呢?其中的情形是各种各样的:有的是写逢其时,最初的一篇或几篇作品契合了社会和时代的需要,产生了“轰动效应”,从此一举成名;有的是独辟蹊径,标新立异,处女作一炮打响,从此令人注目。应该说,这些文学名人主要都是靠自己的创作实绩出名的,虽然其中也不乏机缘、偶然性、“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甚至是歪打正,但毕竟走的是“作家靠作品说话”的正道。而另外一些所谓“文学名人”的出名就很可疑了。他(她)们或是通过出版商策划、批评家曲意吹捧、媒体反复炒作而出名;或是借助骂人,通过争鸣制造文坛事件而出名;或是通过装神弄鬼,“你说东我偏说西,你说北我偏说南”的“另类”做秀、包装出名,或是简直自己都不要做什么,像哄抬物价一样,大家说着说着,“一不小心,就出了名了”。总之,在这文学与商业、媒体联盟的时代,在这人心浮躁,人人追星的时代,成为文学名人,与其他领域一样,要说难就很难,要说容易也很容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出名之路千万条,条条道路通罗马。
  由这些文学名人我忽然想到那些曾经影响了我的生活、思想和感情的文学巨人。何谓文学巨人(或称“文学大师”),这也许不是一个需要理论探讨的问题,古今中外的文学史早已彰示了我们:那些创作出经受了时间和读者考验、被文学史所记载、被后世奉为经典、超越时空的第一流作品的作家们是也。同样是文学巨人的罗曼•罗兰曾经如此评价他们:“像歌德、雨果、莎士比亚、但丁、埃斯科罗斯这些伟大作家的创作中,总是有两股激流,一股与他们当时的时代命运相汇合,另一股则蕴涵得深得多,超越了那个时代的厚望,又给诗人们和他们的人民带来了永久的光荣。”英国诗人杨格则从独创性角度热情赞颂这些文学巨人:“独创性作家是,而且应当是人们极大的宠儿,因为他们是极大的恩人,他们开拓了文学的疆土,为它的领地添上一个新省区。”如果以此来观照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名人,相差何其远矣!前述那些伪名人就不用提了,就是那些曾经靠作品而一举成名的名人们,今天还有多少人在严肃地守护着文学,像那些文学巨人一样,不断地向社会,向读者奉献出杰作,永远信奉“作家靠作品说话”?“诗穷而后工”,“孤愤出诗人”,可他们一旦成为文学名人,如前所述,日程排得满满的,生活舒适安逸、丰富多彩,五光十色,左右逢源,一种被他人尊敬,被社会承认,名利双收的满足感时时充盈在心头,除了零打碎敲的杂感、回忆和即兴讲话,哪里还写得出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即使是那些仍在坚持创作的文学名人,看看他们的作品吧,充满了重复,重复别人与重复自己,平庸、老生常谈和粗制滥造。严格地说,一些人的作品根本不能称之为创作,而只是一种泛文学意义上的写作。但因为他们是名人,重复和粗制滥造也变成了好文章,也受到批评家和媒体的关注和好评,这又进一步助长了他们的重复和粗制滥造。一些文学名人的不自知,正是从这里开始的。殊不知,他们与文学巨人之间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
  当然,我的意思决不是要文学名人都成为文学巨人。一个民族、时代要产生属于它自己的文学巨人,需要多方面条件,其概率有时是非常低的。但是,从逻辑上讲,我们这个时代既然已经有了那么多文学名人,产生文学名人的概率相对就要比其它民族和以往时代要大得多。因为任何民族、时代的文学巨人都不是从天上冒出来的,而是一般都经历了一个从默默无闻到成为文学名人,再到成为文学巨人或文学大师的过程——如果这些文学名人的名是真正地建立在其作品上的话。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我们这个时代有着太多的文学名人,却至今没有产生出文学巨人。这究竟是为什么?
  时下一种最流行的解释就是: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已经是大众文化的时代,是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泛文学时代,或称“后文学时代”。这个时代不再会产生,也不再需要经典文学和经典作家,文学不再需要天才,文坛也不再会产生大师。总之,是时代使然,时代只产生和需要“名人”,而不产生和需要大师。“这样很好,我们不会受到天才的袭扰,碌碌无为的生活不用担心被他们揭露,伟大的阳光不再通过天才手里的镜子刺痛我们的双目,我们的耳边不再响彻天才从云端中传来的崇高的雷声。”(吴亮:《文学不再需要天才》)因此,如果有条件、有机会,就让你和我心安理得地、志得意满地当当“文学名人”吧。
  事情难道真是如此吗?那么,众多中国作家心头挥之不去的“诺贝尔奖情结”,广大文学读者对当代文学现状的强烈不满和对当代文学大师的期盼,一部分作家对立志写出“第一流文学”(王小波)“成为一代高手”(刘恒)的追求,人们对经典文学和经典作家的敬畏,等等,这一切又该如何理解?
  显然,不是时代、社会和读者不需要文学巨人,而是众多已经成为“文学名人”的作家,已失去了向文学巨人登攀的追求、品格与能力。“取法于上,得乎其中;取法于中,得乎其下。”成为文学名人,不仅没有使他们向文学巨人前进了,反而是大大地后退了。他们已经为名所累,为名所诱,为名所乐,陷入前述文学名人的种种情状中不能拔身,有的早已心安理得,及时行乐;有的虽然心有不甘,但却身不由己,对于文学巨人的追求,最终也不过是以“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聊以自慰。
  那么,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名人”离文学巨人究竟有多远?这个话题,也许需要有人写一篇大文章,更重要的是需要作家们自身的反思。在我看来,他们既缺乏成为文学巨人的“诗内功夫”,又缺乏“诗外功夫”。前者指的是独特、深刻的思想,丰厚的文化内涵,丰富充沛的感情,伟大的人道主义情怀,人文知识分子的胸襟、胆识,概括现实的广度与深度,人类意识,生命体验、艺术上的独创性与客观性的高度统一,等等,这一方面人们已经谈得很多。针对前述“文学名人”们的种种行状,我觉得,在这文学日益商业化、新闻化、作家日益明星化的时代,他们走向文学巨人的第一步,需要的是安贫乐道,甘于寂寞,学会孤独,拒绝合唱,超越世俗,坚守文学。需要的是永远信奉“作家靠作品说话”的信条,永远执着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追求,永远保持对文学经典和文学大师的敬畏和谦卑。米兰•昆德拉说过:“作家的自我仅仅存在于他的作品中。”“小说家一旦扮演公共人物的角色,便把自己的作品置于危险之中。”川端康成得知自己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时,第一个反应竟是对妻子说:“不得了,到什么地方藏起来吧!”对此后而来的报纸、电台、电视台不间断地采访、拍照,他感到极大的厌烦和倦意。钱钟书拒绝接受《东方时空》的采访,王小波生前默默无闻,他自觉地作为“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员,多次声称:“信不过话语圈。”这一切,对于那些已经被新闻化、明星化的当下众多“文学名人”,不是一种警醒和启示吗?
  一个有着太多文学名人而没有产生出文学巨人的时代、民族,是注定不会向世界贡献出伟大的、第一流的经典文学作品的,其文学是注定将被后世遗忘的。已经对众多文学名人深感失望的我们,常常禁不住在内心渴望:名人们活跃的身影何时少些,当代中国的文学巨人何时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