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谁来捍卫他的权利?

作者:鲍布平




  红学界本已冷寂多年,却因一幕被网络传媒戏称为“群殴刘心武”的事件,骤然间成了沸沸扬扬的公众焦点。我原以为,既然是“群殴”,那个被“殴”的“倒霉蛋”肯定会寡不敌众。始料不及的是,随着一个颇有声势的“后援”阵容出来助阵,使得这个事件变得扑朔迷离。面对数百名激情洋溢的书迷拥趸,刘心武感慨良多,一再申明自己所以“揭红”,完全出于一个红学“票友”对于这部书的热爱。人们也发现了,坦陈心迹的刘心武面色沧桑,人也像是老了几岁,与前不久他在央视“百家讲坛”上“揭秘”《红楼梦》时的精神状态,几至判若两人。
  刘心武怎么忽然就成了红学“专家”们的眼中钉?他冒犯了谁?令人匪夷所思。我也偶尔看过刘心武在央视的讲座,说实话,当时并没觉出有什么特别的好与特别的糟,一家之言而已。我只是有些感叹,一位作家能拥有过人的修养、雅趣和探求精神,既丰富了晚年生活,也可使读者多多收益。但刘心武现象终归比较特殊,一般作家大多不具备他那样的勤奋、多思,和持之以恒的钻研韧性。我的印象中,年过花甲、深居简出的刘心武虽已渐渐淡出了小说家行列,但是其著述生涯却不仅还在延续,而且还可用久盛不衰来形容。只要稍加环顾,就会发现,与他同代活跃于文坛的那批作家就状况不同了,时过境迁之后,他们大多了无声息难觅踪影,有的曾名震一时却昙花一现,有的乐于小富即安颐养天年,有的恐惧落差却无奈于江郎才尽,也有个别扶摇直上堪称风云人物者,文思枯竭却热点频仍屡造“神话”,最终不过是泡沫而已。而状态依旧的刘心武,从来不喜欢满世界抛头露面,也不甘于被喜新厌旧的文学格局边缘化。事实上,他也一直没有从文坛“出局”。当一些名家忙于从一个主席台到另一个贵宾席匆匆赶场接受掌声和采访的时候,刘心武却数十年如一日青灯黄卷,寂寞伏案。试想,如果不是长年的默默笔耕孜孜以求,怎么可能有《秦可卿之死》、《红楼三钗之谜》、《画梁春尽罗香尘——解读〈红楼梦〉》、《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红楼望月》等多部专著问世?又怎么可能高踞央视讲坛娓娓道来,并拥有可观的收视率?然而等待他的不是欢声喝彩,而是厉声叫停。原来,他出的是一种怪牌,很不符合“主流红学”的游戏规则,也就捅了马蜂窝。如此而来,发生被“群殴”者站出来为自己辩护的戏剧性场面,也就不足为奇了。应该说,这已经不是刘心武的悲哀了。
  有的红学权威指责刘心武可以不自量力,但不可以到央视“宣传”那些“猜谜的结论”,我这个局外人听了都觉诧异,既是“百家讲坛”,他刘心武讲得没水准,你上去露一手不就结了?只怕是堂堂央视讲坛,又岂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登堂入室的!刘心武的反弹还算是儒雅厚道,昔日的点点血性早已蓄成了长者涵养。专端“红学”饭碗的人气不过的可能是,难道你刘心武拥有的还不够多吗?难道《班主任》、《爱情的位置》、《醒来吧,弟弟》、《我爱每一片绿叶》、《如意》、《钟鼓楼》等小说还不足以使他位尊文坛,安享晚年吗?你为何如此贪婪,竟朝俺们的地盘插进一腿来?
  《红楼梦》的神奇造化之一,便是在小说问世的同时,也开创了一门遗世独立自成体系的专项学科,且源远流长。特别是百年来,围绕这部旷世经典的纷争更加莫衷一是。“索隐”和“考据”的分庭抗礼互不相让,从来没有消停过,并由此旁生枝蔓,弯出支流,愈加显示了《红楼梦》的博大精深,难以穷尽。一部《红楼梦》,没有“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反倒不正常了。一千个读者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读者也会有一千部《红楼梦》,如果说不可思议,也只因那个过于浩瀚、神秘的世界实在诱人,恰如“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刘心武喜欢红学,进而另辟蹊径,按照自己的理解诠释“红楼梦”,是他的自由,却遭至众怒,其实也可以理解。昔日的红学家跑马圈地兢兢业业经营多年,怎能容忍圈外人轻易“践踏”?蛋糕就这么大,危机随之产生。但刘心武想得有些简单了,他像个不谙世事的顽童,贸然“揭秘”之际被厉声叫停,没有什么好商量。打算涉足红学领域吗?不愿意被归于旁门左道吗?那么,你仅仅有相应的知识储备和研究能力还不够,还要懂这里面序列井然的学术行规。因为据权威解释,一部“红学史”从来都以捍卫“主流红学”主导地位为己任的,至于那些“草根红学”,最多属于不入流的陪衬,难登大雅之堂。两者的关系类似于朝野之别,雅俗之间,界限森然万万不得马虎。“主流红学”当然就要正规正统,这没什么可商量的;“草根红学”则属于大众消遣范畴,区区个人兴趣和业余爱好性质,难成气候。
  可他们恰恰忽略了,“草根”的最大特点,就是不承认任何禁区。于是,刘心武居然从“红学”拉出了“秦学”分支,“主流红学”怎能不如临大敌,乱成一团?一胡姓红学家斥之为“信口胡说,怎么能称为学问”,足见“胡说”是因人而异的。有人把刘的研究干脆说成是“‘意淫’秦可卿”,有人则怪罪央视简直是在推波助澜,制造混乱,而且“《揭秘》系列书卖得愈火,愈加给读者造成不可挽回的误导”。还有人奚落刘心武不过中专毕业,三流作家,属根本不具备做学问的坯子,他的浅薄之论,绝对是“红学”的耻辱。种种奇谈怪论令人瞠目,不值一驳。更有甚者痛悔不已,自责低估了这种“草根”,“由于失职”而让刘得逞了。殊不知,他们低估的不是“草根红学”,而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红楼梦》。
  不过,遭一顿闷棍的刘心武还算想得开,仍乐得以“票友”自居,且自娱自乐,自由自在。谁让《红楼梦》对这位作家的诱惑如此之大呢!罗兰·巴特宣称“作者死了”,以此为读者争得了空前自由。作者之“死”,是“死”在作品发表之后,作品一旦在公共空间自由流通,那么读者如何解释,也就由不得作者了,更由不得自恃拥有权威资格的专家们。曹雪芹更是“死”了二百多年,红学著述何止汗牛充栋,代代普通读者更是享受到了那种“草根”的自由快乐。
  日前,李美皆在《文学报》撰文呼吁“不要把《红楼梦》变成红学梦”,并为读者作了一番指点迷津:“如果你真爱《红楼梦》,就去读这本书本身吧。”此言拳拳切切,也不失为一种赏心悦目的阅读个性。只是李女士据此生发开来,由指摘刘心武的“秦学”,进而放言自己“一向只关注《红楼梦》,不关注‘红学’”, 这一斧子砍下去还真够麻利,一下子就把“红学”从地气根儿上斩断了。痛快则痛快了,却很难服人。有的论者善于独标孤高,但在放纵自己伶牙俐齿的同时,该不该稍微尊重和顾及一下他人的心理感受与审美劳作呢?东方有“红学”,正如西方有“莎学”,这是中国文化的瑰宝和骄傲,也是对世界文明的巨大贡献。你可以拒绝参与红学研究,轻蔑却毫无道理。至于刘心武苦心经营的“秦学”,因牵扯了太多史实和复杂隐喻不好一锤定音,但是不是“对《红楼梦》的异化”,一两个人说了不算数,七八个人说了也等于零,还是王蒙的态度公正和大气一些:“‘红学研究’向来是个见仁见智的话题,某一家、某一学派的研究只要自圆其说即可。”那么多人、那么多方法,包括精神分析学、语言学、符号学、阐释学、复调理论、原型批评等外来阐释理念,都跑来辅佐“红学”,拓展思路,丰富路数,即使走走弯路,对于“红学”摆脱困境,走出瓶颈,翻出新意,总还是有益无害的。
  刘心武“揭红”惹起的轩然大波,其实和《红楼梦》本身没有关系,跟“红学”研究也没有关系,完全是外围的一场混战。广大读者与听众关心的却不是这些,他们不在意红学是不是接纳刘心武,而是接下来刘心武还要讲些什么。刘心武的“揭红”讲座并非没有疏漏和疑问,却搭起了一座桥梁,寻常百姓兴致盎然地漫步其间,畅谈心得,感觉大观园中的许多人物不再生活在封闭的象牙塔,而是变得亲近而有趣,《红楼梦》的世界也不再显得深不可测遥不可及,而带出了人间烟火的温暖,出现这样的结果,怎么说都不该是坏事。那些以捍卫《红楼梦》为使命“群殴”刘心武的人如果硬是不依不饶,他们是不是真的热爱这部书,令人怀疑。说起“捍卫”,我倒愿意套用一句名言: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表达的权利。那么“意淫”也好,“信口胡说”也罢,随他去吧,萧条冷清的红学由此得到更为广泛的关注,是最值得高兴的。冲这一点,红学家们就该承认,刘心武还是功不可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