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中国作家的生活方式

作者:陈 冲




  这是个很难写的题目。虽然要讨论的是生活方式问题,可是如果你劈面就问:什么叫生活方式?我还真答不上来。
  不过这仍是一个值得一试的题目。这里面有不少饶有兴味的内容,而其中的大部分兴味,就在于“生活方式”这个说法的模糊性。
  我最先知道有“生活方式”一说,是在1950年代初。我那时候在上海。上海是1949年5月解放的。刚解放那阵,还有一些旧事物的残留。比如,人们一面兴高采烈地唱着《解放区的天》、《嘿啦啦啦》,一面也会私下里哼几句《夜上海》、《三轮车上的小姐真美丽》。对男士称“先生”,对男童称“小开”,对女士称“太太”“小姐”(但“野鸡”不叫“小姐”),甚至持续到1954—1955年。美国影响的残余自亦难免。路边摊头上常见美国旧货。如果我没有记错,有些电影院里还在放美国旧片,甚至仍在用着旧的电影海报,像《出水芙蓉》的海报上,便赫然写有“美女如云、大腿如林”字样。直到1950年过完之后,确切讲就是抗美援朝开始,才掀起一阵清除这些旧残余的风暴。这场运动的核心,是彻底批判、清除“亲美”、“恐美”思想,而清除“美国生活方式”,则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内容。通过学习,我们知道了“美国生活方式”的种种危害性,也知道了美国的可恶罪行之一,就是在全世界到处推行他们那套腐朽的生活方式。
  我那时候真的很俊杰,压根儿就不曾想到问一声“什么叫生活方式”。1951年参军,进了军干校,觉悟更加提高,不齿的范围,扩大到整个“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当然,美国的生活方式是其典型的、突出的代表。我们学习用的钢笔,是醮水笔,入学时发两支笔杆,以后每月领两个笔尖。两个而非一个,是因为我们学的是财务,记账有时要用红笔。不过因为用红笔毕竟不多,后来就改为每月一个笔尖了。我们用的蓝墨水,其实是紫“墨水”,班长领来固体龙胆紫,再用水化开当墨水用。固体龙胆紫有时块儿很大,需要先砸碎,砸的时候会很小心,最细的末儿也要仔细收集起来。用龙胆紫写出来的字迹相当好看,有点儿发亮那种,可是后来为了节约,化时多兑水,淡了,就不亮了。我们都说,亮有什么用?为追求好看而浪费,那不是典型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吗?我们用的毛巾(并没有洗脸、洗脚之分),即使用到有了破洞也不扔掉,因为破洞总是在毛巾中部,把两头没破的剪下来,四块缝在一起,又是一条毛巾。如果那时有人对我们说“洗脸毛巾不可用到发硬”,肯定会把人说得愣在那里多半天动弹不得。
  要到很久以后,才察觉那时的思想虽然肯定是正确的,但其中毕竟缺了点什么——实际上我们并不知道美国生活方式咋回事儿。回想起来,我所知道的具体事例,无非就是留个“阿飞头”,穿条“小裤脚管”等等。美国人都那样过日子?如果那种生活方式是资产阶级的,腐朽的,美国不是还有很多穷人正等着我们去解放吗?那么,在我们把他们解放出来之前,他们的日子也过得很腐朽吗?那样的话还值得去解放吗?
  再后来,有人告诉我们,美国的穷人也不值得同情。比如美国的失业工人,他们被解雇时,能领到一大笔钱,他们就用这笔钱到世界各地去旅游,去爬山,去晒太阳,钱花完了再回家,站到马路边上,手里举着个标语牌,上面写着:“我们要工作!我们要面包!”
  我开始把“生活方式”当个问题比较认真地去想,是在1984年左右。过了几十年的“紧日子”,已经觉得很正常了。当然,过到后来,也有些明白了,那未必全是因为艰苦奋斗多么光荣,其实还是物资匮乏的缘故。问题是,不管怎样地抓革命促生产,物资总是一如既往地匮乏,好像中国就是这么个国情,什么东西都不够用。没想到啊没想到,一个改革开放,几年工夫,物资就相当地充裕了。还有一层,就是那时候我写的小说刚“崭露头角”,只要写得出来,一般都能发表,有的还能多次被转载,工资加稿费,多半个“万元户”了。那时候我住在一个工厂的生活区,生活区大门口,有各种小摊贩。有一回去买烤白薯,就和卖烤白薯的小贩聊起来。结果我得到一个极深刻的印象:这位小贩的收入,和我大体持平,但我们所过的日子,却很不一样。过的日子不一样,对很多事的看法、想法也就很不一样。稍后,市文联组织我们去采访一个先富起来的村。这个村是靠生产、销售那种劣质化纤毛线富起来的。富到什么程度?那个村的党支部书记介绍说:就拿搞销售的来说,出去跑一趟,个把月吧,你们猜能挣多少钱?那钱多得人们顾不上数了,都是上秤称,多的一斤七八两,少的也是一斤高高的。我能理解,人得意的时候,有点儿忘形也是正常现象,别管这“一斤”是一千还是一万,反正这个村富了。这中间我去了回厕所,发现这些富起来了的村民们,仍然在用旧报纸、烟盒纸擦屁股,没有一个用卫生纸的。
  我想这就是“生活方式”。
  从用什么纸擦屁股,我预测这个村富不了多久。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这个预测分毫不爽。
  这只是“比较认真”地去想。真正称得上认真思考,还是在后来,即我们的“思想界”一本正经地讨论中国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时候。不在那个“界”,不敢乱插嘴,只是在晚些时候读到一篇文章,觉得“甚合吾意”。那篇文章讲到了“生活方式”。关于美国的学者们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在特定的超市购物,子女都在特定的学校就读,感觉上还有点“隔”,但关于美国影评人的一节,却是印象深刻。美国影评人有一条必须严格遵守的“自律”,就是不与电影界(制片人、导演、演员)来往,惟一的例外,仅限于他常去的那家电影院,而这种“关系”又仅限于为他保留一张首场电影票,但票款必须照付。他要在这种状态下看过电影之后写出影评,第二天见报。惟其如此,那些制片人、导演、演员,才会在影片首映的第二天,怀着紧张的甚至忐忑不安的心情,赶紧翻阅各地各大报的影评。
  直到这时,我才悠然记起当年的可爱。想当年,在批判有人居然羡慕美国生活方式时,觉得真是不可思议——那么腐朽的生活方式,怎么还会有人羡慕?为何竟没有想一想,既然有人羡慕,它是不是确实有值得羡慕的地方?当然,这也是在比较中悟出的。我们的制片人、导演、演员,在影片首映的第二天,全都“笃定泰山”,因为将要出现的评论,全都是他们安排的,甚至是他们审阅、“斧正”过的。肯定是一片赞扬声,偶有相反的声音,也绝对不会“直指命门”,倒是很能刺激观众的好奇,买票去看个究竟。
  又过了若干时日,忽然听说,在我们的文学批评界,有人提出一种叫做“批评家中产阶级化”的主张。我也不在那个“界”,不知道那个“中产阶级化”是什么概念。私下里瞎想,想到经济学界争论过中产阶级的标准问题,虽然仍因为不在那个“界”,不清楚有没有达成共识,但印象当中,总得年收入在多少多少万以上,才算中产阶级。那么,作为文学批评家,要保持中产阶级的那种超然,就很难挣到够格跻身该阶级的多少多少万。所以这个“化”,好像不是从这面“化”不成,就是从那面“化”不成。其实它倒是个生活方式问题。生活方式也得有经济前提,不过,只要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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