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居大不易白乐天

作者:李国文




  世事短暂,文学长久,聪明如斯人者,才真是值得我们钦服啊!
  公元789年(贞元五年),白居易18岁,随父在衢州任上。
  这一年,著作顾况“坐诗语调谑,贬饶州司户”,路过此地,时为文学青年的白居易,抱着一腔热诚,到他的下榻处,登门求见。
  顾况不怎么甩他,因为他的名字不讨这位大牌诗人喜欢。
  著作,是官名,也称著作郎,主撰国史,隶属于秘书省。官位不低,从五品上,实际却是坐冷板凳的闲差。在这个有声望,无权势,有地位,无利益的清水衙门里,混口饭吃,绰绰有余,生老病死,保证待遇。但图功名,求利禄,想发达,往上爬,可并非值得留恋的地方。
  顾况认为自己“当得达官”,有点不安心,有点不自在。
  中国文人之吃亏,多在于自我感觉良好。因为当时先后为德宗相的柳浑、李泌,是他的朋友,一言九鼎,大权在握,安排一份要职,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可他疏忽了一点,这两位是政治家,而非纯粹的文学家,谈谈诗歌,怡情悦性,饮饮老酒,消食化痰,当无不可。但要让他俩向皇帝举荐,要朝廷叙用,委以重任,授以达官,就不能不心存顾忌了。
  谁能把握得住这位大牌诗人的自由主义呢?万一吊儿郎当起来,万一胡说八道起来,谁来替他擦屁股?果然,“吴人顾况,词句清绝,杂之以诙谐,尤多轻薄。为著作郎,傲毁朝列,贬死江南。”(唐李肇《唐国史补》)
  顾况就这样被踢出长安,谪往饶州。途中经过衢州,碰上拿着自己作品求见的白居易。一般来讲,官员倒台,通常也就狗屁不是了,立马可怜兮兮,一脸惶恐,只有他努力搭理人,而无人再跟以前那样巴结他了。而文人失败,哪怕失败得很惨,只要确实写过有一点影响的东西,还是会有人刮目相看的。至少那些文学后生们,才不在乎你犯过什么错误,戴过什么帽子。这一点,当过右派的我,倒是蛮有体会的。
  于是,遂有了白居易受到顾况赏识的这段嘉话。
  “白乐天初举,名未振,以歌诗谒顾况。况谑之曰:‘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及读至《赋得原上草送友人》,诗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况叹之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何难,老夫前言戏之耳!’”(五代•王定保《唐摭言》)
  “白居易应举,初至京。以诗谒顾著作况。顾睹姓名,熟视白公:‘米价方贵,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即嗟赏曰:‘道得个语,居即易矣。’因为之延誉,声名大振。”(五代•张固《幽闲鼓吹》)
  白居易这次面谒顾况,与他“初举”、“应举”,了无关系。白居易第一次来长安应进士试,是在公元799年(贞元十五年)。而顾况被贬饶州,为公元789年(贞元五年)间事,后来,顾况隐居茅山,为公元793年(贞元九年)间事,这位早就受了道,早就隐居山林,怎么可能跑到长安去,专程为白居易鼓吹说项呢?所以,真实的历史,应是顾况在贬官南下途中,与白居易有了这次接触。
  类似的文字记载,还见诸于《唐语林》、《全唐诗话》、《唐才子传》等书,看来,顾况赏识白居易,道路传说,反响很大,才留存文人笔墨之间。那时,白居易才十九岁,名不见经传,而顾况乃诗界大腕,文坛掌门。尤其在李白、王维、杜甫等顶级大师死去之后,就他独撑唐诗一片天,因此,他的评价等于给白居易,打开了文学之门,也推上了仕进之途。
  第一,名人说话,第二,作品过硬,白居易顿时顾了明日之星。这对他公元780年(贞元十六年)第四名进士及第,对他公元782年(贞元十八年)登书判拔萃科,对他公元806年(元和元年)中“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对他公元808年(元和二年)任翰林学士,便一路绿灯,通行无阻。唐代的科举制度,仍受九品中正制度影响,缙绅豪门的保举,名流雅士的推荐,十分要紧,干系重大。顾况那时,若是有作家协会的话,弄个主席、副主席当当,他不一定像今天某些同志那样积极,那样投入,那样奔走,那样抓耳挠腮的。他摆在那里,那些沐猴而冠的家伙,先就自惭形秽了。这位继续高举盛唐诗歌风韵的前辈,出来为白居易打保票,还有哪位主考官,敢不当回事呢!
  这则文坛佳话,实际意义不仅如此。
  顾况所说的“居大不易”,和“居天下有何难”,并不是无足轻重的闲话,而是确实值得我们所有人慎思熟虑的真理。什么叫“居”,仅仅是指遮风蔽雨的屋子吗?若这样简单化的理解,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所谓“居”,大者,概括天下;中者,泛指人际;小者,意味周遭;实者,物质世界;虚者,精神空间。一言以蔽之,“居”即人的生存环境。对文人来说,我指的是那些非假冒伪劣,非投机倒把,非虚抬行市,非狗屁不是,而指那些真有才华,真有思想,真有灵感和想象力的作家、诗人,追求既广阔,又自由,无拘束,无疆界的创作天地,那是尤其不可或缺的“居”。
  关在一个笼子里的鸟,可能感到寂寞和无奈,关在一个笼子里的人,可能感到痛苦和悲哀,而关在一个笼子里的作家或诗人,那很可能就会发疯。因此,顾况这句看似无意的戏谑之言,具有非常深刻的内涵。
  那时还年轻的白居易,也许未必能够理解顾况,对他姓名调侃的真意。因为这位著作郎,其实也是在长安“居大不易”,才卷铺盖走人的。所以,我在臆测,白居易要到公元815年(唐元和十年),才明白其中堂奥。
  那年,他四十四岁,按孔夫子教导,已是过了“不惑之年”的这位诗人,仍旧改不了他那多血质,好冲动,重感情,易愤激的性格。结果,为当年六月宰相武元衡被暴徒无端刺杀,政府反应迟缓,跳出来打报不平,申张正义,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被贬江州,尝到他平生第一次失败的滋味。
  人家告诉他,老弟,为什么要打你的屁股,因为你越位了。什么叫越位,就譬如一间屋子里有很多人,比你有发言权的多的是。你的爹,你的妈,你的娘舅,你的姨妈,还有你的大哥二哥,表兄表姐,轮不着你第一个抢着说话。老弟,你要记住,“居”之所以“大不易”,就因为你不是鲁滨逊,那荒岛上只你老哥一个,你怎么折腾怎么是,可你在这个屋檐底下,你耍跟头巴式的话,还得注意不要碰到别人。
  经过这次冒傻气,吃苦头以后,他终于懂得必须调适个人的生存环境,才能在“居大不易”的外部世界里,努力顺应,才能达到“居天下有何难”的目标。这是了不起的觉悟,也是诗人此后一辈子谨行不渝的方向。
  白居易活了七十多岁,在中国古代文人中,算是长寿者。后四十年,他一直贯彻至终这个目标,一直身体力行这个方向。第一,努力在物质世界中,营造最为适宜的生存条件;二,努力在精神世界中,拓展最大限度的自由空间。在唐代众多文人中间,他大概是唯一的,过得最快活的聪明人了。
  在中国,其实聪明的文人多的是,但活得不那么辛苦,不那么操劳,不那么忧心,不那么负担的聪明人,却很少很少。白居易有一首诗《吾土》,“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这恐怕是他对于“居”这样一个大题目,最为通脱,最为豁达的诠释了。
  其实,白居易在任左拾遗、翰林学士期间,以敢言直谏,慷慨陈词著称。这是前面提到的他的多血质性格所决定了的。在元和十年(这是他生命转折的关键一年)以前,他是经常上书,面折廷争,谠言诤论,以忠忱报效自任。《旧唐书•本传》里,有这样一段关于这位关东汉子,有点倔,有点犟,有点拧,有点一根筋的性格描写。
  “王承宗拒命,上命神策中尉吐突承璀为招讨使,谏官上章者十七八,居易面论,辞情切至。既而又请罢河北用兵,凡数千百言,皆人之难言者,上多听纳。唯谏承璀事切,上颇不悦。谓李绛曰:‘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耐。’绛对曰:‘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诛,吉无巨细必言者,盖酬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轻言也。陛下欲开谏诤之路,不宜阻居易言。’上曰:‘卿言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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