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馒头血案”将了谁一军

作者:陈 冲




  胡戈制作的视频短片《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以下简称《馒头》),从网络再到平面媒体,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大略说来,炸药包肯定是胡戈制作的。没有那个叫做《馒头》的短片,绝对天下太平。问题是炸药包自己并不会爆炸。那短片无论怎样地在网络上流传,终不过就是那样地流传着而已。虽然热心人常常念叨中国的网络如何地飞速发展,实际上现在有条件在网上看视频短片的中国人,一百个人里占不到一两个。网络上流传的东西多了去了,哪个不是流传一阵也就完了。所以,制作炸药包的虽是胡戈,将它引爆的却是陈凯歌。陈凯歌要起诉胡戈的消息一经传出,连从不上网的人也吃了一惊,想不关心都难了。按一种说法,陈凯歌是“世界级著名导演”,能把这样“高端”的人物惹得生可忍熟不可忍,发出“人不可以无耻到这种程度”的世界级谴责,大小也得是个人物吧?于是,原本真算不上什么人物的胡戈,一夜之间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真成了个人物。
  陈凯歌要起诉胡戈,告诉的案由是“侵权”。耐人寻味的事儿就从这里开始了。我是先耳闻这件事的,觉得那确定无疑地是要告胡戈侵犯了陈导的名誉权。然而,看了报道方才知晓,非也,人家告的是侵犯著作权!区区对法律一向半知不解,只能眼巴巴等着看后续报道。很快,律师们出来说话了。然而,不说还好,一说,更糊涂了。有的律师说肯定侵权,有的律师说肯定不侵权。稍后,一位据称相当权威的人士说话了,说的话也相当权威:究竟侵权不侵权,得以法庭的判决为准。您瞧,多明白!
  我就想,既然明白人说的明白话说了等于白说,那么像我等这种不明白人,说一点不明白话,起码是自个儿过了脑子的,或者反倒有点儿实在的内容?
  先说自个儿觉得被侵了权的电影《无极》。这电影我看过。坦白讲,不是花钱看的。为什么?因为事先有个判断:这电影看一看知道它是怎么回事儿就行了,不值得花钱去看。还有一层,就是我有一个原则,凡是以“视觉冲击”为标榜的电影,一律先不从大银幕上看,为的是知道一下它除了“视觉冲击”以外,是否便一无所有。总之,不花钱地看过以后,除了证明“幸亏没有花钱去看”,别的真是没话可说。直至“血案风波”闹起来以后,我才倒回头去想了想,觉得这电影倒是肯定不存在侵权问题。它确实有点儿似曾相识,但你绝对指不出来哪块儿像张三,哪块儿像李四。即使说某些地方涉嫌模仿,但稍一细想,便是模仿也仿得不像。既然不像,就无法指认模仿的对象。再者说了,它本来就是个商业类型片,二流以下的类型片,同一类的片子彼此有点儿像,原属正常现象。如果一定要“高标准严要求”,或许可以批评它实在缺少一点原创性的东西,但就连我自己也知道这个标准有多么驴唇不对马嘴,认真的批评家,绝对不会向二流商业片要艺术原创性。这个片子的故事倒是有些怪怪的,不过细究起来,类似的情况此前早已有过若干个了,且皆非出于任何原创性,只不过是这些导演们不幸都比较欠缺编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的能力。
  再说那个被指称侵了权的《馒头》。看这个片子,想花钱都不知道把钱给谁。技术上,可以说要啥没啥。论声音,配音不对口型。论画面,模模糊糊,跳跳蹦蹦。《无极》具有的优点,它一概没有。然而,反过来,《无极》没有的,它却有,那就是无可置疑的原创性。用这种形式、方式来进行的文艺批评,并且把批评做得如此一矢中的,一箭封喉,如此切中要害,如此有说服力,如此让人觉得痛快淋漓,真是难得一见,无妨说前所未有。就是胡戈本人,让他再做一个,料也做不出来。在我看来,原创性的极致之一,就是这种不可重复性了。没错,我是把《馒头》当作一篇文艺批评——影评来看的。从这个角度看,它与《无极》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两者之间唯一的相互关联,仅在于前者是对后者的批评。假如我写了一篇文章,批评了某部小说,我基本上不用担心因为和原作都使用了方块汉字而被追究侵权。《馒头》的麻烦在于它不是文章,而是视频短片,并且确实高比例地使用了它所批评的那部影片的视频素材。如此这般,倘若当事双方真的对簿公堂,对法律半知不解的我,还真是不知道会鹿死谁手。如果我们的著作权法并不关心表达的意思是否相同,只看表意所使用的工具是否相同,我也不会觉得太意外。生活里什么都可能发生,法律却无法把所有的可能性都预先考虑到。但是,如果法律竟然一面对毫无原创性的东西给予保护,一面认定富有原创性的东西侵权,有问题的就不是著作权法,而是它赖以成立的法理了。
  那么,“馒头血案”等于是将了相关法理一军。当然,做这颗棋子的是胡戈,走出这步棋的是陈凯歌。
  话说回来——这样才公平,逼陈凯歌走出这步棋的,还是胡戈。作为影评,《馒头》确实把《无极》给批评“熟”了,这才把陈凯歌惹到生可忍熟不可忍的地步。不就是一个馒头吗?然也。当这个曾经已被吃掉的馒头,又“完整地”作为呈堂物证重新“出现”时,没有一个观众会认为这个馒头不是那个馒头,认为它是一个伪证。当然,同样也不会有一个观众认为这只是导演的一时疏忽。记得《拯救大兵瑞恩》上映时,媒体上介绍过该片曾被本国观众挑出过十来个错。那可是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啊。怎么?世界标准的“世界级导演”十个都错得,中国标准的“世界级导演”反倒一个也错不得了?这是胡戈必须回答的问题。他回答了,而且回答得好极了。毕竟视频不是文章,他这个回答是由多种因素合在一起共同来完成的。我这里只举其中两个起重要作用的因素。其一,是他使用了电影中的相关画面作为自己的素材,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正是那“原来的”画面,才产生了这么直观的“视觉冲击”力,和如此强烈的逻辑说服力。然而,很不幸,这个涉嫌侵权。不过,其二,则完全是胡戈的原创,那就是这个短片的片名。“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不用说,关键词是“引发”。如果让我用文字来阐释,我愿意理解为:不是说这个故事的哪个环节胡编乱造,而是说这个故事本身整个儿就是建立在胡编乱造的基础之上,是由一个胡编乱造的前提“引发”的。
  然而,这只是在说《无极》吗?
  叫我说,陈凯歌至少犯了一个估计错误:人们对《馒头》反应如此热烈,并非全是、甚至基本上不是单冲着《无极》去的。一个《无极》还没有那么大分量,足以激发出那么大的民愤。真正的原因是,一段时间以来,在国产影片中,尤其是在那些被炒得烫手的国产影片中,胡编乱造者所占的比例实在太大了。您别忘了,那不是纪录片,那是故事片。故事片不能给观众讲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就好比木匠刨不出一块方方正正平平整整的木板。电影也不是绘画。画家画不圆太阳,可以说那是变形,画不像人手,可以说自己专工翎毛花卉;故事片的故事不合情理,就没有这么方便的借口了。最普通的观众都知道,情节、细节可以想象,可以夸张,可以“超现实”,可以魔幻,可以武侠,可以童话神话,但故事必须合乎情理,必须符合生活逻辑。理论家可以把这个问题弄得很高深,普通人感觉这个差别却很直觉。没人认为小说《西游记》是胡编乱造,就是这个道理。
  话又说回来,人们的反应全是冲着这些电影来的吗?恐怕也不尽然。电影嘛,尤其是商业片,它进入市场了,就是商品,买与不买,全在买家。它胡编乱造,咱不看,不就全齐了?市场上吃的用的,假冒伪劣,多了去了,人们除了恨它的制造者和销售者,更恨该管部门的监管不力和徇私枉法。
  所以我又想,前面说“馒头风波”是将了相关法理一军,其实带着相当的虚拟成分。陈凯歌扬言要起诉,和真的到法院递诉状,完全是两回事儿。按一种说法,律师界和影评界毕竟不太一样,影评界可能对一部烂片一致叫好,律师界却不会众口一词跟陈导说你准赢。那么,“馒头风波”将了影评界一军,那可真是实实在在地将了一军。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面对那么前赴后继地不断出现的胡编乱造片,居然没有发出一声能让观众听得见的“不”字,同时却有那么多“著名影评家”在那个“界”的种种场合悠然怡然晃来晃去,要说始终不会激起一点点公愤,不知道你信不信,反正我不信。话说回来——这样才公平,指控影评界完全是骗人,也有点冤枉。媒体上经常报道某某影片举行“看片会”之类,那其实就是一种提醒:有一种人,不仅不是自掏腰包买票,而且还是被“请”去看那电影的,这种人这样地看了电影以后做出的评论,你说是可信还是不可信?问题是,中国的文化传统里偏偏缺少一种叫做“自省意识”的东西,一个人上了当,往往不去反省自己为什么会上当,而是毫不犹豫地张嘴就骂让他上当的人。
  这样一想,媒体(主要是平面媒体)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何种角色,也就不必再往下想了。因此,当平面媒体开始介入这个肇始于网络的“风波”之后,“风波”立即开始变味,也就不奇怪了。变味以后的关键词,是“恶搞”和“自娱”。在这个新开创的语境里,所谓的“恶搞”,非自今日始,往后还会更普遍。“恶搞”又是一种“自娱”的方式,而“自娱”则是每个人都有的权利。如果以为这是在替胡戈的侵权之嫌开脱,那就太天真了。在我看来,这正是某些被将了军的“界”所做出的反应,意在淡化乃至消解《馒头》的批评意义。《馒头》之所以能形成一场风波,既非因为它是一次好笑的“恶搞”,亦非由于它是一次能让胡戈特别开心的“自娱”。胡戈后来又做了一个《春运帝国》,制作技术有所提高,但没有多少批评意义,自然也就没有引起多大反响,确实只是一次供自娱的恶搞了。
  前面我曾把《馒头》说成是一则“文艺批评”,那么被它将了军的,就不止是影评,自然还有包括文学批评在内的各种文艺批评。当然,《馒头》的作用仅限于将了一军。各种门类的文艺批评,在同一时期内,程度不同地患有同一种病,是个需要另外专门讨论的问题。单就文学批评来讲,即使病得还不像影视批评那么重,恐怕仍然得说病得也不轻。随手举个例子吧。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日子里,居然要开张爱玲国际学术研讨会,而何满子先生所写的表示异议的文章,竟接连被退稿。我之所以特别点出“何满子先生所写”,是因为以先生的资历和名望,其一,决不会存在“言之不成理”之类的问题;其二,退稿的决定不可能是草率做出的。有此二端,可见取舍之间决非出于见仁见智,只能说是咄咄怪事。
  《馒头》能引发一场风波,是好事,且有其必然性。但同时还有另外一面的必然性,那就是闹腾一阵,再有人转移目标,人们的兴趣淡了,热情冷了,然后——就一切照旧了。或有某种改变,那就是“恶搞”和“自娱”的顺势而起的流行,成为时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