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悼念“典型”

作者:毛志成




  “悼念”带有不详或悲哀意味,易言之就是:什么东西一被悼念,就意味着那东西濒于消亡或已经消亡了。
  具体地说到文学,尤其是小说,濒于消亡或已经消亡的东西中就包括“典型人物”或曰“典型形象”。前些时候和近些时候,呼喊“推出精品”的声音颇高。但忽略了这样一个问题:精品的重要标志之一是塑造出典型任务。而目前突出问题恰恰是:有能力塑造出典型形象的作家和作品日趋大减,近于没有了。笔下的人物,也只是人物而已,至多只是些有这样那样“不平常之处”的角色而已。有些人物,虽然可以成为“类”,但很难成为“型”。
  而“型”哪里去了?乐观的说法是:被日益先进的社会冲刷掉了,淘汰掉了;悲观的说法则是:被模式化的性格磨蚀掉了,窒息掉了。而没有能力创造典型、塑造典型,而有大逞才气、大造名气的作家,最乐于去玩的把戏是什么?只能是推销文字本身,而推销的目的也无非是“捞”而已。面对这样的文学状态,为“典型”写一篇悼词就似乎很有必要了。否则,精品尤难催生。说来说去,搞文学的最高能力之一是创造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今天的作家,这样的能力显然已经大大退化。
  读尽中外文学史,在读者心中特殊闪光的,往往是一个或几个极具个性(当然也是从共性中提炼出来)的人物。那样的人物,因其是由“个别”和“一般”共铸的结晶体,是“这一个”和“这一类”(或“这一群”)的共通有机体,故而使人既能共同呼吸又感受到新鲜的气息,因之也就构成了“型”。这样的“型”,粗略地数一数就能数出一大串。外国有唐•吉诃德型,葛郎台型,于连型,聂赫留道夫型,柯察金型等等。中国则有孙悟空型,曹操型,关羽型,武松型,林冲型,贾宝玉型等等。后来才出现了内涵最深的阿Q型。不过就中国古典文学而论,创“型”、造“型”能力最强的应属《红楼梦》。书中涉及到的人物虽然数百上千,但能以“型”名之的不过十个左右,如贾宝玉型,林黛玉型,薛宝钗型,贾母型,贾政型,刘姥姥型,晴雯型,焦大型,薛蟠型等等。再后来,革命文学兴起,才出现了朱老忠型、杨子荣型、林道静型等等。
  改革开放的时代到来之后,出现了以各式“乔厂长型”为代表的一批人物。随之又出现了王朔作品中的某些“灰色幽默”型或“黑色幽默”型人物。再后来呢,老实说,太多作家写出的太多人物虽然可以成为这样那样的此“类”彼“类”,创作向制作、复制的演化。更深层的原因就是文学之外的社会原因了。一股又一股以物质为大神、以经济为元帅、以利益为主旗、以欲望为帆舵所鼓荡起的狂潮,足以能冲刷和磨平海上一切有独立棱角的礁岩,使之逐渐碎化成、磨平成、滚动成圆滑的鹅卵石。而有机会被涌到岸上的圆润鹅卵石,只要它有特殊的闪光度,使人觉得有观赏价值、捧玩价值、购买价值,就可以成为名作、名家。
  “型”在退化,在消亡.这固然可以用“大潮如此,顺之者昌,无人可阻”来解释,甚而可以从另外的角度为此去唱颂歌:个性差异的消逝,个性事物的共性化,是人世间进入平等化、同流化、共融化的标志,也是社会进步的标志,理应为之欢呼。这话也许是对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特别是从文学自身的角度来看,是否也近于一种悲哀?这也很难说。创造不出典型性格、典型人物的文学,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最无发现力、最无探索力、最无表现力、最无干预力的文学。这样的文学,往往也是只有价格而无价值的文学,是只有自娱性、自宠性而无自律性、自尊性、自重性、自励性的文学。当然,也是最不费劲儿(也包括挣钱不费劲儿)的文学。说得再刻薄一点就是: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一经与创造典型无缘,文学创作到底还有多大用,这也是值得思考的。
  当然,任何作家都不必苦苦地、刻意地去强造典型.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有没有足备的发现能力、认识能力,提炼能力、表述能力去完成“型”的创造,这又是另一回事!有些“型”,用不着再去创造,将前人之作(如(红楼梦))中的典型人物移植一下,嫁接一下,发挥一下,膨胀—下,也有可能成为有名的“新作”。我敢说,到眼下的现实社会中去找阿Q式的人物,去找伪贾宝玉,伪林黛玉式的人物.去找贪官贾雨村式的人物,去找薛蟠那样的恶少、泼皮式人物,几乎亳不费力。用“现代文学”的金去镀一镀,也很可能成为“新型”人物。
  但现代就是现代,能否在现代生活中发现和创造出果真新鲜的典型人物,这才是最重要的。文学中的典型无疑不能大批量生产,但又不是绝无仅有,或少得出奇。有的人物,虽然构不成出色的典型人物,但有一点典型性(而且也必须有一点典型性)总是可以的,也是应该的。至少要切忌雷同,换事不换人。至于连人物性格、相似事件、诸多情节、某些细节都大同小异,读该人的八部作品与读该人的一部作品无大区别,那就尤为等而下之。某些只会写故事、写怪事、写奇事兼之写些奇特而杂乱意识和情趣的人,时时自吹或被吹为“著名作家”、“火爆作家”。他们笔下的人物,几乎没有一个达到典型人物的标格,因之也就难以推出真正的精品。真正的精品虽标准很多,但做为文学重项之一的小说,精品的醒目标准之首便是塑造了出色的典型人物。
  什么是出色的典型人物?通俗地说就是许多“一”的总和与凝缩。即:他既是“这一个”又是“这一类”;既是“这一类”又是“这一群”;既是“这—群’又是“这一代”。此外,既是这一民族、这一国家、这—地域的意识个性、行为个性、情态个性,又是我们这一个地球、这一个世界上所有人种的心理共性和人情共性。
  话说远了,还是回到推出典型人物的问题上来,尤其是推出现代典型人物的问题上来。对这样的事,我认为不能乐观,有一点悲观未必不是明智的。道理很简单:用货币做为主要旌旗、用实现自我价值做为风向的“现代人”,大风吹来,浩荡天宇,加上各式制作工具的日益先进化,高科技化,便足以将地球上所有高大乔木和特殊树种吹得匍匐在地,或异化为叛离原生态、趋于反天然的机器加工物。树如此,人尤如此。典型人物的至高品质是具有天然性、本真性、原创性、自在性。想在跟下这样的世界上去发现和寻觅自生自长、自由存在的原生物种,包括人,只是一种虚妄式的奢望。谁越是自标为“我有创生能力”,谁就越近于吹牛,近于自欺欺人。此时,远不如虔诚地写一篇对原生物的悼词,更近于清醒睿智。基此,也许更加有为。在原生物濒于消亡、高品位典型人物日趋谢世的今天,文学若是仍想大有作为,有较强的影响力,应该做些什么?我看想想这些,也算是做了正经事。眼下的文学,究竟应该做些什么正经事?我想了想之后,姑拟几条设想:
  一,典型人物虽少,甚而濒于绝迹,那大多是文学界、文学业自身的事。死死地盯住文界、文业本身,注定连半个典型人物也创造不出来,加工不出来.而到又广又深的尘世之间去看去摸,而且百分之百地忘记了自己的作家身份,我相信仍有可能发现到原生的、野生的、自生的天然之人。这样的人,可以是乞丐,是村妪,是矿工,是幼儿园阿姨或民办小学教师,是恶迹斑斑的大小罪犯或频频救人而屡次蒙屈且又不悔的无名义士,当然也可以是各式各样的有衔有位人物。无论其是穷是富,是卑是尊,是愚是智,是善是恶,只要他(她)的行为模样和心思路数很像现代中国人里头的一类,且又特点十分集中,是—类中的一型,就算是扒到了典型人物的边儿。否则,太“—般”’或太“个别”都不能算是典型。怕就怕溺于“一般”或强造“个别”,那样做只能弄出文学作品中的俗货或怪货。
  二,弄文学弄不出鲜明生动的典型人物,这也无妨,也有资格去写作,平常人和平常事也有理由纳入文学作品。但必须明白那是平凡之作。切切不要将那样的货色拔高为名作、精品。那样干,只能证明你写出的东西无非是这样那样的注水之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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