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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林先生放过海子

作者:陈明火




  林超然先生发表于《文学自由谈》(2006年第一期)的《请放过这个孩于》,标题似乎体现了一个长者的善意的提醒,而文中所表述的某些观点与标题所呈现的“宽容”之态有千里之隔。在此我想模拟林先生的那种口吻,向他说:请林先生放过海子。
  我认为林先生写的《请放过这个孩子》,带有一个擅长于说教的长者的霸道,有一种权势者们所喜欢使用的做作的姿态。这使我想起我曾在峨眉山看到的猕猴母子照后写下的拙诗(祖先》中的诗句:“祖先把母爱的光芒送向遥远/还想把爬行的姿势/交给孩子”。我们不能说林先生一点也不爱护海子“这个孩子”,他列举了一些“让我觉得海子正在不断被利用”、“自称海子‘二世’、‘三世’,匍匐在他的身后,奴才着脸,‘诗歌的王’、‘诗歌的父亲’一通大呼小叫……”的事实,他算用尽了“母爱的光芒”。然而,我在文中看来看去,尽是他在爱护海子的幌子的掩护下,“还想把爬行的姿势/交给孩子”的事实。我粗略的清理了一下林先生的所言:1、“海子死于未成年”:2、“海子太多的诗是伤口,不是盛开的梅花”;3、“中国有那么糟糕,甚至不值得为它活一回”;4、“幸亏未学像,学得像就更加恐怖——海子的诗本来就满目疮痍”;5、“需知除了这场梦,他(海子)其实一无所有”……
  海子在不该离开我们的时候离开了,包括林先生在内的人都很痛惜。不论我们怎样使用“母爱的光芒”,愿他继续活着,海子还是成为了另一个世界的海子,这是无可挽回的血的事实。也许林先生看到海子年轻轻的就死去丁,有点心急意躁,抛出了“海子死于未成年”之说:“海子的未成年,也使文学这个别人的池塘成了他的泥潭”、“他一直未成年,失去了长大的机会”、“海子始终没能绕出少年人必经的迷惘期、苦闷期、纯洁、简单、敏感、偏执、自闭、孤独、受不得委屈……他还太小,还来不及真正有所信仰,来不及真正懂得热爱的意义……”
  林先生的“未成年”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假如海子还活着,他就能“绕出少年人必经的迷惘期、苦闷期……”?我想就是林先生这么大岁数的人,未必就能“绕出”并离开“孤独、脆弱、受不得委屈”的堆满杂绪的心理现场。如果说海子过早的自杀身亡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是“未成年”所至,那么请问林先生:那些年长的自杀者是否也“未成年”?中国古代屈原、外国的海明威、川端康成等人都是成年中的佼佼者,一个投汨罗而去,一个用枪口直指脑门,一个用煤气窒息生命,他们是否“来不及懂得热爱的意义”?对于一个采取自杀方式的诗人、作家来说,原因是很多的,哪能像林先生这样的“专一”,仅是用“未成年”便能释其死亡的缘由呢?
  海子真的“未成年”么?他苦读寒窗,考取北大,若是一个“未成年”的且心理有被林先生“诊断”过的那么多问题的孩子是难以做到的。他没有放弃对诗的追求,可谓不惜一切代价,在“文学……的池塘”里也有自己“别样红”的莲花,能依林先生所言“还来不及真正有信仰”来判定么?海子在自杀之前想方设法帮助弟弟复读,请老母亲进京,他每到一处书店,都要购买书籍,他并没有失去目标和“热爱”。退一万步说,他的自杀也不能认定为仅仅是“未成年”所致。
  林先生为了证明“海子太多的诗是伤口,不是盛开的梅花”之说,刻意追求一种贬损海子的效果:“他的农业人生经历只有短短的七八年,而这却几乎是他全部诗歌的基点,包括作品中无所不在的“麦地”也多来自一种精神漫游,未必有多少真相”,“他的一些诗佶屈聱牙……”
  林先生找出了海子本人的有限经历以及他的诗有“太多的伤口”,我们暂且把他的“伤口”、“梅花”说搁置一边。在此,先言他的“经历”说。林先生应是一个读过不少书之人,对于王勃在年少时写下了《滕王阁序》,徐志摩在剑桥也只生活了短短几年,便留下了《再别康桥》的史实不会不知,如果知道的话,为何否定“未成年”的“经历”短的海子呢?海子有“七八年”的“农业人生经历”,就不能写出《亚洲铜》、《麦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等被人传诵的诗篇?
  作为一个“侍候中国当代文学讲桌算下来,已满十二年,诗评也写过几篇”的林先生,在某一方面有点对不住自己的职位了。我不知林先生是如何讲授当代的作家诗人的作品的。最起码的是,林先生讲“海子太多的诗是伤口,不是盛开的梅花”有“修正”的必要.林先生的这句话从表面上看,似乎有理,让他人不要把海子的带有“佶屈聱牙“的“一些诗”当成是“盛开的梅花”,但从林先生对海子的诗的态度上看,“海子的诗比所有的朦胧诗人都艰涩难懂”、“海子的诗本来就满目疮痍”,这不是否认了海子“太多的诗”,几乎是全部了。林先生的这种否认法在无形中忘记了自己在前文用了“有些诗”、“太多的诗”,这么一忘记,便犯了前后不一致的错误。作为一个论者,这种错误是犯不得的。
  如何修正林先生的“海子太多的诗是伤口,不是盛开的梅花”呢?很简单,我们只需稍加改动正反义词与有选择关系的关联词就够了:海子不少的诗不是伤口,是盛开的梅花。我这么一改,不知林先生有何意见?这种改法并不是我的发明,我是借鉴了马克•吐温的“大混蛋”之说。他原先批评了《美国的一些议员:“美国有些议员是大棍蛋”,议员们有反感,有的甚至要他公开检讨.他后来特此申明:“美国有些议员不是大混蛋”。你看你看,味道差不多吧!
  对待海子与海子的诗,可以百家百说。不过,像林先生这样把持教坛可以随意传递自己的动作及声音的一方“霸主”来说,那是万万不可太随意的了。林先生在文中说,“中国有那么糟糕,甚至不值得为它活一回”,对于这一点,不知林先生是随口溜出,还是有意为之。须知一个有生活重压、被精神折磨的人没有想到那么多,林先生不必把海子之死与“中国”连在一起。说一个不当说的话。林先生有点上纲上线的味道。这使我们想到了那个非常时代,动辄把个人的言行与时代气氛和国家命运连在一起,让不少人受到了伤害。
  不知林先生读过《海子传》没有,如果没有的话,就请抽时间读一读。书中写到了海子在自杀前经常睡不安稳,不停地大呼小叫,“我活不下去了”,可见他的心魂已失去了安静的居所,他的肉体已承担不了他还未走完的人生。他正在生死线上挣扎,哪来精力去思考自己的死与国家有碍?再说死了一个海子,也不能说是“中国有那么糟糕”,我们不能把个人看得那么重要,太看重要了,就会失却标准。海子的自杀身亡绝不能与“中国”挂钩,更不能认为“不值得为它活一回”,这样去评说,对海子是不公平的。海子之死本来让人难过,再为海子扣上—个对“中国”有碍的帽子,更是让人难过。
  至于林先生所言“海子根本不是一个教育成功的典型,也绝不是一个获胜作家的榜样,正好相反,他更像是一块残缺,一种隐痛,一处死穴……”也有点言过其实.海子能考上北大,不算“一个教育成功的典范”,也应算是一个农家弟子登临高等学府的典型代表;海子写的一些经典之作广为流传,不算“一个获胜作家的榜样”,也应算是留下了精神财富的优秀诗人。他的“残缺”、“隐痛”、“死穴”,在于他未能正确地对待人生与生活,走上了自杀的极端。是的,他的“自杀”有一定的负面影响,但这种影响不至于要上升到否认他的人生经历与诗歌方面的建树。
  林先生在批评一位诗作者说,“学海子,他学得真是不像,完全可以猜出儿时玩躲猫猫,他注定第一被抓到”。这话有点尖刻,我不知道林先生指责的这个“诗歌写作者”是谁,他的诗到底写得如何,我想林先生不必这么去嘲弄一个学步者。据林先生在文中说,“在2005年北京的春天里,一群大大小小的评论家曾自发的开过一个诗歌写作者的研讨会”,既然有“一群大大小小的评论家”参与(不是一两个),这规格是较高的,不管这个“诗歌写作者”写诗的水平如何,我想他学步于“海子、顾城、北岛、昌耀诸人,有的诗句干脆是海子的原作”,不应算是一种错,不值得林先生去说三道四。不说一个“诗歌写作者”会有学步的痕迹,就连大诗人李白也有学步于谢眺、谢灵运、陶渊明等诗人的经历,而后再从学步中跳出来,形成自己的赋予大自然以深情、性灵和人格的山水诗。
  清初诗人王士祯,对李白推崇的同时,并颂扬其“一生低首谢宣城”(《论诗绝句》),是有他的理由的。李白有几十首颂“谢”之诗,有的直接引用、有的借用或化用谢眺等人的诗句.笔者曾在《李白“低首”后的“昂首”意识》一文中作了阐释:“我们随意地翻检一下李白的名篇佳作,如果说《秋登谢眺北楼》、《独坐敬亭山》等还带有谢灵运、谢眺、陶渊明等诗家的影子的话,那么可以说他的《将进酒》、《蜀道难)、《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梦游天姥吟留别》等则是进入一种全新的境界。诗中写出了山水的形美与魂灵……”
  李白能这么“低首”学步,而后再形成自己的风格,一个“诗歌写作者”为何不能学步于海子呢?看来,林先生另有不可告人的因缘:“幸亏未学像,学得像就更加恐怖——海子的诗本来就满目疮痍。”林先生在这儿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你学什么呢?你的师傅海子的诗也不过如此.他的诗也“暴露出了太多学步者的破绽”。林先生在这里已杞人忧天了。难道学海子的人尽学他的“疮痍”,就不能学他的精华?
  我想,诗歌写作者学步是对的,海子学步也是对的,因为他们的先辈诗仙李白就曾是个学步者。
  林先生在文末说:“需知除了这场梦,他(海子)一无所有”,在此,我不想用“不是的”这样的字眼与之对抗,只想甩几个数据予以回答:《人一生要读的60首诗》(中国书籍出版社),全是中外一些名家名作,中国只选了包括台湾在内的17人的诗作,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被选入;“海子的诗,截至2003年,已被第七次印刷,数量之多,这在同时代诗人当中,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海子传》)。也许林先生会从另一个角度说,这是一些人的“捧抬”所至,海子的诗够不上这个级别。我还可以举一例,近年来高中语文课本选入的中国新诗极少,也选了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见,海子的内体生命已离去,他的精神的生命还相当蓬勃。
  林先生,够了,别再作什么姿态,最好把遮护自己的模具拿掉,不要在请别人“放过这个孩子”之时而难为了海子,也请林先生高抬贵手,放过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