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一种别样的凄美与绚烂

作者:李东然




  下雪天。尘世终于不再喧嚣,开始一点点变得干净,洁白,柔软,静谧。为着这雪景独自守着窗口,心里放不下的却还是那一本厚厚的书——赵玫的最新长篇小说《秋天死于冬季》,那正红的封面仿佛要在一片苍茫中凛冽燃烧起来,构成一个似真似幻的梦境般世界的所在。
  书中的那个故事很长很长,关于理想,关于爱情,甚至关于生命。书中有男人也有女人,有温情也有杀戮,透过看似散漫迂回的叙事本身,人性点点滴滴的光辉与阴暗被呈现得鲜血淋漓,触目惊心。也许抱定了游戏的态度,纵使从随便哪一个章节入手,故事也都能够独立成篇,甚至承上启下,将阅读如此厚重的一部长篇的繁重变得从容而恣意,着实让人感叹作者谋篇布局的功底,竟使得阅读的快感在瞬间得到了如此最大限度的释放,既没有纯粹的西方意识流文字在审美上的阻隔艰涩,又特立独行于传统的书写规范,令人耳目一新。
  文字依然是那样的淡定优雅,如一位成熟端庄的女性温婉的目光,关怀包容着周遭的一切。目光中也同样包含着无尽的思考和追问,关于那个叫虹的女人,那个叫青冈的女人,还有后来的锦禾,一个个知识的觉醒的女性,一个个痛苦的挣扎的灵魂。无论过往与今昔,不变地追逐着爱与幸福的纯粹,这灵与肉的无尽的游戏中也许会迷失了自己,也许走向死亡,更可能几近疯狂。但是那摄人心魄的生命绽放瞬间的绚烂与夺目照亮了整个世界,有如天边的烟火般迷离,凄美。相形之下男性人物的设置倒显得不那么耀眼夺目,终究只成为了女性生命中一段段诱惑与追忆的参照物。他们成就了女人,但是当看似娇弱的女人终于爆发出其自身的力量时,他们却又常常显得无力甚至渺小,注定只成为了女人终其一生去呵护的一块伤疤。就像是虹这个聪明得近乎可悲的美丽女子,看穿了男人所有的不堪与软弱,却仍旧痴心地爱着。她为自己的爱情而活,因这份爱的负重而死。当爱情成为一种理想,生命就像一出华丽的悲剧传达出惊世的震撼与力量,而那些祭奠她的男人们相形之下就显得那么地微不足道起来。
  小说中有一种相当自然的女性主义意识的萌动与流露,诚然如此女性本体意识基础上的创作并非仅此唯一,但我坚信在这个上下几千年的男权社会中,在这个至今仍由男性控制几乎所有的话语权的国度里,每一次这样的思考与表达都是值得我们去珍视的。整部小说其实是作者对女性本身的思考与认识的一次阐述,这其中包括了女性与社会,女性与男性,甚至女性与其自身情感和身体的种种较量。在这个故事的最高潮,一切不安的暗流汹涌等待着终极的爆发,于是虹难产而死,她犹如一朵成熟而馨郁的花朵,盛放在那个最美的瞬间。死去与新生在那个瞬间交融,那是只有女人能够创造出的,鲜血与惨痛中别样的凄美与绚烂。这样的描写也许会让人不禁感到血腥恐怖,但这何尝不是一曲关于女性的最为圣洁而美好的颂歌?当妇女解放在中华大地上被轰轰烈烈喊出,当女人能顶半边天的思想明确写到了课本里,我们下意识地开始努力拒绝性别,尽力与男性用同样的眼光与标准打量世界。甚至出现女性文学作者表示,“作家”二字对其概括刚刚好,加上“女性”二字便显多余和小家子气了些。但是如此压抑如此不自然状态下真正的文学真正的艺术又从何谈起,无数的社会学试验告诉我们,女性与男性在看待世界的方法和角度上是有着本质上的差别的,但这绝对不是说我们先天就有着不可饶恕的小家子气。我们的细腻、感性,我们的母性光辉,甚至我们生理上为了孕育生命而承担的种种阵痛与喜悦,这些恰恰都是得天独厚的写作起点。与其费尽心机地去否认与回避,不如勇敢地面对与尊重我们的心灵与身体。真正的解放与平等其实不是写在纸上或喊在嘴里的,真正的解放藏在我们内心的某种无意识中,是和生命等价的自我的尊重与认同。女性主义并不只是一个时髦或者无聊的话题,也不是一个争权夺势的口号。女性主义本质上是一种颠覆与重构,它关系到我们对历史与自身的种种的看法,它能够告诉我们曾经是以什么方式生存的,并教会我们如何更好的生存下去,它也能让我们更清醒地看到现实中种种的遮蔽了的真实。对于文学,女性主义的写作方式除了以上种种的意义之外,更重要的是为我们提供了另外的一种美学认知上的可能性,为我们在这样的一个父权统治下封闭的空间中打开了一扇窗子,一扇可以看到真正女性内心风景的窗。《秋天死于冬季》,这部新奇的小说,不正是这样一扇珍贵的能够带给人迷人风光的窗吗?
  米兰•昆德拉是贯穿全书始终的一个线索。这个如雷贯耳的捷克(法国)作家在当今的中国——这个恐怕昆德拉本人都相当陌生的国度里,几乎成为了某种小资文化的代表和符号。像是一种时髦的潮流,人人都在说着所谓“布拉格情节”,说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一时间托马斯好像已然成为了某种流行文化的代表,一个新形势下魅力男人的典范。内心长时间因禁锢而幽暗的国人仿佛一下子从中看到了解放的光芒,然而这光芒背后潜藏着的巨大的人性悲剧,却被那双双已让惊奇与喜悦占满的眼睛轻易地忽略掉了。误读与争议一直围绕着他的作品,即使在今天,对那些具有些许前卫意识与姿态的文化精英们,这也是乐于讨论的谈资,和乐于研读的文本。虽然昆德拉已经老去,但是他的故事中却像一个无尽的魔术口袋,好像永远可以包容得下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长,还有其中那些所有关于青春的生命的快乐与理想,痛苦与挣扎,这该是令作家怎样着迷的主题。但生命的鲜活嬗变常常也会使它难于阐释,更多的时候它根本就是一种个体化的迷离的情绪,一段难以体察的感伤。于是赵玫用最自由的方式,信手涂抹了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但是故事的主人公们却都与昆德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有的人物都直接或间接地研究着这个作者的作品),而昆德拉的一部部作品成为了笼罩在人物命运之上的巨大预言,更成为了所有人物作茧自缚的人生基调。如此精巧的设置是作者的良苦用心,故事层层迭迭发展很慢,只为把那些感性的情感变成一点点具体而细微的表达,也让读者有更充足的时间去感受这生命与时间的缓慢逝去,同时竭力传递着的还有对昆德拉作品本身更为人性化的,更为负责的解读。
  还有戈达尔,这个熟悉的名字也贯穿着厚厚小说的始终。这个法国电影新浪潮的主力似乎在作者心灵上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就连书名“秋天死于冬季”也直引自其电影的独白。上世纪60年代虽然是我们这一代人所没有经历过的,但是戈达尔的电影还是曾经让我那么真实地感受到了那个时代的躁动与反叛,那是一场关于理想与自由的斗争。我也同样钟情戈达尔的影片,不仅仅因为其开创的跳跃的不规则的剪辑技法带来的视觉上的刺激与快感(这都是无非在为影片自由不羁的追求所服务),更多在于这才是真正年轻人的电影,真正的充满了力量的作品,让人感到心灵的震颤。理想,哲学,生命,信仰,思考,这些在今天满眼物质的我们不屑看到的字眼,却是当时那一代人选择的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像戈达尔影片《精疲力竭》中女主角不断提出的问题“选择死亡还是选择不朽,选择痛苦还是选择虚无,选择
  ……”这些追问似乎已经上升到了当时正盛行于法国的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的高度。那是怎样的充满了理想和爆发力的一代,他们强烈破坏的欲望中掩藏的是自由与信仰的巨大力量,是由此而生的对生命本身的无穷尽的追问。任何的一个稍有历史感的中国人都会在这样的呈现中轻易地联想到我们的60年代,联想到那风起云涌的一代,同样的峥嵘岁月,同样的年轻气盛,同样的为了自由与信仰,也许还有不堪回首。但是那段日子对于走过的人又是怎样的刻骨铭心。作者对戈达尔的迷恋,使得书中出现段段关于他影片的描述,但是这些贯穿人物心灵的电影其实都是对于那样的一段岁月的某种记忆的升华,和对某种眼下自身生命与灵魂的拷问。也许作者的迷恋不止是戈达尔,更多的还是那份青春的纯粹与勇敢,那纠结着血泪与笑颜的似水流年。
  当我们所有人都在为着物质而忙碌的时候,作者却向我们呈现了这样的一些为了灵魂而生存的人们。也许他们终究会是不安的,难以快乐,更加谈不上满足与幸福。也许死亡与疯狂会成为他们的唯一的出路,但生命之于他们却又是那样的厚重。从某种意义上他们永远地选择了痛苦,平凡的我们心灵深处也许同样埋藏着这样的一份渴望,关于狠狠去爱与痛的渴望。现实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承担起这样的一份爱和痛,于是面对渴望,我们只好选择止步不前。幸好还有米兰•昆德拉,还有戈达尔,还有《秋天死于冬季》,让我如此轻易地在这样的一个静静的飘雪的日子凭吊起那些逝去的青春,徒生出如此多的慨叹。这大概也是另外的一种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