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凡俗中的抗争

作者:韩石山




  兆林先生是个军人,他过去的小说,无论写什么,都有军人的英武,也有军人的规范。小说如此,散文亦然,沉痛得让人唏嘘垂泪的《父亲祭》,究其实还是军人的情愫,——强忍着悲痛,让情感归于正途。
  不独兆林一人为然。他们那一茬作家,我说的是“文革”过后,较早出道的那一批作家,差不多都是这个范式。一点理念(多是政策所赐),一点体验(多是生活所迫),一点灵性(多是父母所给),便可以成就一个作家的英名。时代的巨变,给了他们个措手不及。此中又大有讲究。轻松的成功,不免志得意满,以为自己或许是个旷世的奇才。未及自省,便被急骤而至的时代狂潮裹挟而去,及至醒悟,此身已非自有,徒呼负负而又无可奈何。仅有少数清醒者,天分高者,懂得为文之道也如同用兵之道,固守无异于自弃,唯有进击方能凯歌而还。凡能与虚妄的声名及时揖别,奋袂前行者,莫不均有骄人的建树。时代在转型,作家也须转型,所谓与时俱进者是也。
  在这个骤变时期,兆林不能算得机警。如果没有过急躁,那是他太沉稳,如果没有过彷徨,那是他太善良;还有一个解释,或许是自信?不必深究,我们知道的是,他有一个不算短的沉潜期。这个时期如果太长,会要了一个作家的命。
  幸而他不。他知道自己的境遇,也知道自己的使命,境遇可以顺应,使命必须孜孜以求。新出版的长篇小说《不悔录》的末尾,有个长长的后缀,记下了这部书从起稿到定稿的起讫时间,五易其稿共十个年头。起稿的时间是1996年8月1日。
  这个时间很有意味。书中写到他和他的部队作家朋友,还有地方上的转业军人作家朋友的情谊,看得出来,兆林先生有很强的军人情结。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铸就了他的品质,也铸就了他的作风。当他写下“因为我喜欢雪,北方才多雪的”全书开头这句话时,我不知道他可曾意识到,就是从这句话开始,他已走上了一条告别往昔的路,也是一条不归之途。
  想来那一刻,定有一股悲壮的情绪如山间的云岚,在他的胸臆间缭绕翻腾。毕竟背后是猎猎作响的战旗记录着往昔的荣光,前面却是疑云密布的壕堑真的能一跃而过?
  毕竟出身行伍,苦难是他的粮秣,执著是他的枪械,就在这个清晨或是寅夜,这位久经战阵的军人,自己给自己下了这道命令,跃出固守多年的筑垒,义无反顾地出发了。
  既已跃出筑垒,前面必有一场厮杀。战争是绞肉机,灵魂的厮杀一点也不稍逊。
  这题材的选定,先就充满着危机。《啊,索伦河谷的枪声》,不管怎样的清脆与悠长,总可以写出它的高尚。《雪国热闹镇》,面对的是外部的世界,雪花可以迷惑眼光,热闹可以遮掩冷凄,而这是庸常的城市生活,琐碎的行政事务,你只能看到华衮下的马脚,高贵背后的卑劣。
  是一次进击,更大的是一次冒险。成功了固然可以另铸伟业再造辉煌,弄砸了可就不光前功尽弃而是片甲无归。你不能说当年多少暴得大名者的自甘平庸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万幸。我不是说他的这一进击,而是说他选择的这一进击的途程。多少进击者只因途程选择的乖谬,勇往直前却无异于自蹈死地。这道理举个例子最能明了,倘若陈忠实与贾平凹的选择调个个儿,陈去写废弃了的西京,贾去写白鹿奔驰的原野,会是怎样一个悲惨的局面。
  说到这儿,且容我这村儒多饶几句舌。我不知道兆林对小说理论有着怎样的研习。是只看古今中外的小说去揣摩其中的奥妙,还是也涉猎西方的文学理论比如克罗齐的美学,福斯特的小说原理。如果只是看看古今中外的小说,那么我要说,兆林先生是个天分极高悟性极好的作家,否则只能说真有什么蛇仙(书中的一个意象)暗中给了他切实的护佑。
  这一进击,这一改弦易辙,正合了小说的特质。就兆林先生而言,过去写高尚写优秀也写凡俗,轻重不同,比例不同,凡俗仅是高尚的陪衬,优秀的帮扶,显出那高尚的高不可攀,优秀的无可比拟。且不说这样做先就违拗了人类社会的通识,仅作为写法而言,也是一条满是荆棘的窄路。小说,原本就是个俗物,写的就是凡俗,要诀是从凡俗中见出那个高尚。在这里,凡俗与高尚,必须两位一体,你不需要他的陪衬,他也不需要你的帮扶。此中还有手段的高下。在高手手里,凡俗才能显出高尚,低手手里,凡俗铁定就是恶俗。此中奥密,李健吾有剀切的教诲:“小说家需要凡俗,凡俗即力。缺乏这种凡俗的质料,沈从文先生是一个美妙的故事家,巴金先生是一位伟大的自白者。”(《李健吾文学评论选》)
  《不悔录》中的人物,集中在某省作家协会的上上下下,无论是趾高气扬的铁树主席,还是自许刚直而时运不济的党组书记盛委;无论是谦卑自抑的小科长罗墨水,还是豪气冲天的女诗人鲁星儿,甚至包括书中的自述者柳直这个人,都是俗而又俗的凡夫俗子。这个机构不是缺少什么,而是彻底的腐烂。然而,在这大溃败中,每个人的身上,却又似隐似现地闪烁着一点人性的光辉。
  转业,建楼,换届,编辑部的风波,女人间的纠葛,这么多繁杂事件的连接,这么多特殊人物的组合,让我惊异的是,作者竟选择了自述这一最具难度的叙事方式。毛姆是世界公认的第一人称写法的大师,《刀锋》中大段的回叙不能说不是瑕疵。当代中国作家,总是自许在寻求一种开放的写法,殊不知限制才是作家才华最好的显摆。限制是一种束缚,也是一种规范,是一种芟荑,也是一种凝炼。从更高的意义上说,是限制成全了艺术。懂得限制,才算是真正懂得艺术。非独小说为然。遵从限制又冲破限制,冲破限制又暗合限制,才会有艺术的创造。真正的艺术就是在这限制与反限制中坠地并得以永生。
  从容的心态,质直的文笔,无我之境,无法之法,都是可说道的,细一想,这不过是兆林的当行本色,就免了吧。这一刻我忽地想起,他的名字与一位大名鼎鼎的抗联将军的名字相谐,兆林将军,我默念了两声,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兆林先生从军二十余年,转业时已是师级,若还在部队,累功升迁,少说也是少将之衔了。且让我借用军事术语(叶公超说过,鲁迅最爱用军事术语),了结了这篇短文吧。自从索伦河谷打响第一声枪声,兆林将军便率领着他的百万甲兵(胸中的),踏上了征战的途程,在那块黑土地上,顶风冒雪屡建奇功,然而他的心中总在响着一个文士的呼唤,“田园将芜兮胡不归”,激流勇退,解甲归田,笔耕于户牖之下,仍不失军人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