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没有一个女人装得出她的眼神

作者:高 伟




  普拉斯是个对众多女人产生奇异影响的女诗人。她是美国自白派女诗人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物。在我的眼里,普拉斯是一个从未被别的女诗人超越的女诗人。前无古人,基本上也后无来者。她用文字分行出来的死亡,比任何一种形而上或者形而下的死亡更真实,也更直觉。她能把死亡做得惟妙惟肖。她用这样一些意像制作着死亡这个东西:人皮灯罩、裹尸布。夜晚。深渊。坟穴。黑衣。地狱。阴府。犹太亚麻布。她有能耐把这些意像安排在最合适的地方,让它们和左邻右舍的词语珠联璧合地扭动着句子的舞蹈,仿佛杨丽萍扭动着杰出的腰肢。用杨丽萍的腰肢舞蹈出死亡,那死亡因而有着诡秘的模样,仿佛聊斋故事里面的美人。披头散发又妖冶迷离。长久以来,我一直被这样的句子迷住。 她的诗句是经得起重读的。每一遍都新鲜如初。像新鲜的血液永远鲜红。我第一次读普拉斯诗歌的时候正值20岁。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年龄。正在为一些不知什么叫愁的东西而着迷地发愁。为一些没能力弄出感觉的东西拼命地挤兑感觉。普拉斯的诗句给了我最大的迎合。那个时候我其实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我就和死亡这个词发生关系。和有着杨丽萍的腰肢般鬼魅的死亡诗句发生关系。我被这样的死亡弄得神魂颠倒,整夜不睡,一个晚上可以写出五六首诗歌。每一首都摹仿着这种面孔的死亡。现在想来,那个时候我用了20年专心致志长出来的身体,已经发育到要找一件事情做的时候了。我找到了诗歌。20岁的时候其实是完全不会活的时候,就找一些和自己一样不在世上活着的感觉去作为扎挣着的支撑。给这种感觉找一种艺术上的根据。
  剑桥相遇之后普拉斯与休斯陷入了热恋。普拉斯给母亲的信是这么写的:他是一个睿智的诗人。我已经极端地坠入爱情。我遇到了世界上最强壮的男人。高大健硕的亚当。他有着神一般雷电的声音。我年轻的时候读到这句话的时候,真心实意地替普拉斯高兴。我以为普拉斯因此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被天才所爱,和天才结婚,这是多么重大的事件呵。一个女人可以达成被一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的一生。胜过世间的一切恩宠。如今再一次读到这封信,我发出了声音,这女人完了。这个女人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开始走向完蛋的道路。假如休斯不是天才,是一个平庸的男人,或者智商不低的男人,她完蛋的程度还不至于这么彻底。休斯是个天才,是个年纪轻轻就享受到荣誉的大诗人。休斯何止仅是个天才。休斯还是个美男子。他有着枪手一般的气质。他霸道得像食肉动物。他天生不是为某一个具体的女人所出生的。他自己都不肯这么做。他知道自己的杰出。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吸引大量女人。面对这样的男人,唯一一种摆脱死亡命运的可能,就是这个女人是那种刚性智慧的具备者。这个女人拥有一种能把剧毒转变成智慧的能力。变成人生的一种哲学实验。就像波伏娃之于萨特。普拉斯不是这样的女人,普拉斯的智慧是用来把自己的生命扯进深渊的鬼魅的那一种。是那种发出迷人尖叫声的那一种。而不是发出浑厚声音的那一种。智慧是不分为优劣的。这两种智慧都令我们仰视。可是,普拉斯的这种智慧能够让她比其他的女人更加卓越地疯狂掉。更加杰出地靠拢死亡。
  他们一定拥有过很幸福的一段生活。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手拉手眼盯眼地在智慧的领地享乐。现实的青面獠牙差不多是一点一点露出来的。日子在继续。与诗歌无关的现实生活那一部分弄得两个人很忙。小小的孩子与可爱无关的那一部分弄得两个人很忙。休斯是个天才。天才不适宜干洗尿布擦桌子之类的活的。普拉斯也是个天才。普拉斯是个天才也得干这些必得有人干的妇女的家务活。家务活一定会磨损普拉斯这样天才女人心性的。就有了磨擦。就有了隔阂。磨擦与隔阂发生在寻常老百姓身上也就发生了。寻常老百姓的身体和心灵都皮糙肉厚,这样的琐事伤害他们的程度轻。天才忍受这样的伤害能力差。天才把能力都用到发挥自己的天才上面去了。这种发挥其实是人性的。重要的是,休斯开始和另外的女人有所接触。不管那种接触是否具备暧昧的性质。普拉斯都受不了。第一次出现这样的伤心事,对于普拉斯来说,就像皮肉接受刀子的划割。理智是没有用的。理智无力得就像刀子要求皮肉不痛。皮肉的痛其实是一种生理的必然。普拉斯采用了暴力的手法。普拉斯把休斯写作的手稿给扔进大火里了。一气之下普拉斯还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普拉斯用这样的方式喊疼。休斯肯定不喜欢这样的方式。普拉斯的疼不发生在休斯身上。所有当事者的疼都不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这是铁律。
  1961年夏天,普拉斯和休斯把自己的一处房子租给了加拿大诗人戴维·韦维尔和他的妻子阿西亚。这两对诗人夫妻有了一些接触。1962年1月,普拉斯生下了儿子。生下儿子的普拉斯患上了产后忧郁症。这个当儿,普拉斯发现了休斯与女诗人阿西亚的私情。有一天阿西亚打电话给休斯,尽管她把嗓音掩饰着,普拉斯还是弄明白了那是她的声音。普拉斯生气地把电话线从墙上硬扯了下来。她抱起儿子去了朋友家,一夜未归。第二天回到家,普拉斯把休斯的作品扔进了火中。普拉斯也把自己的一部小说扔进了火中。这部小说是对于丈夫休斯的赞美诗。
  然后就是分居。然后就是普拉斯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过。冬天的屋子很凉。冰冷的那种凉。普拉斯的心更凉。荒蛮的那种凉。这凉来自她自己的失败。其实,这样的失败是她自己以为的。其实,男人与女人的事情原本没有什么失败。分开了,根本就不表达失败。普拉斯的智慧无论如何也不朝着这个方向走。她只往心疼那个方向走。她过人的智慧天才地加大着这种疼,持续着这种疼。那个时候普拉斯还年轻。普拉斯的心灵还没有发育到能够辨别真正的失败是什么的时候。天才使她极度敏感。敏感使她不允许失败。敏感还使她不允许自己能够承受出乎意料的情感意外。这个时候她写诗。写了大量的诗。死亡性质的诗。死亡的质地被她侍弄得那么好。因为她的心灵充满了死亡的味道。她写道:我是个含笑的女人,我才三十岁/像猫一样可以死九次。
  普拉斯其实是想包容休斯的。面对休斯的花心,普拉斯曾在日记中写道:不要骂他,不要唠叨,他喜欢怎样就怎样。我想她是用了力气使自己不去为此伤痛的。一个天才同样也会犯错误的。普拉斯在这个问题上犯了两个错误。一个是她以为她的包容能拴住休斯的心,使休斯改变。另一个错误是她以为自己能够改变成为一个宽容的人。其实,这是一个所有的人最初都得去犯下的错误。我们和某个人接触。我们和某个人恋爱。我们感到了不合适。我们在心里说,不要紧的。以后我们可以取得改变对方的能耐。其实,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人和人之间,恋人和恋人之间。一开始存在的不合适始终存在。至死存在。恋人身上我们以为能够改正的毛病,绝对无法改变。以友谊的名义不行。以爱情的名义也没有用。一个人只能改变自己对于别人言行的态度。一个人自己其实也不能改变自己。这就是为什么誓言基本是一种谎言的原因。这就是誓言不值钱的原因。不是不想改变自己,而是不能改变自己。不是不想履行誓言,而是没有能力履行誓言。休斯唐璜式的多情,是因为休斯原本是个多情的人。天才可以使这种多情行使起来极度方便。普拉斯是个不能够宽容的人,极端的人,是因为这样的性格原本出自生命。是基因决定的。人不能改变基因。
  1963年2月11日,普拉斯终于采取用身体践行自己的死亡了。她请好了新的女佣。在女佣到来的几个小时前,普拉斯走到楼上孩子们的卧室。她放下两杯牛奶,一碟面包,一块黄油。她回到了厨房。她用毛巾死死地堵住了门窗的缝隙。打开煤气。把自己的嘴唇对准了喷射而出的气体。原本用来接吻的嘴唇,就这样用来接吻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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