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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跬步斋读思录续集》自序

作者:董 健




  2001年7月,江苏教育出版社在一套丛书中扒出了我的《跬步斋读思录》。五个月印了两次,说明此书还是有人读的。这给了我不小的鼓舞。于是数年后的今天,便有这本“续集”的问世,其中所收的文章,除一两篇旧作外,全都是在那“不小的鼓舞”下写出来的。自然,比起那些一年写上一大本或好几本书的人来,我在写作上所迈的步了也只能叫做“跬步”了。原先我以“跬步”命书斋之名,是想表示对虚夸、浮躁、误国、害民的“大跃进”之风的反感,但如今我却觉得,这两个字在我这里似乎有点儿成为拙笨与懒惰的托词了。
  然而令我对自己深为不满的,还不只是文字写作上的“跬步”,而主要是在“读”与“思”上的“跬步”。要读的书很多。可是我读得太少,于是产生连环反应:对问题的思考总是深不下去,使得认识的提高十分缓慢,或者也可以倒过来说,认识的提高十分缓慢,致使对问题的思考总是深不下去。记得《跬步斋读思录》刚刚出版时,《中华读书报》(2001年11月14日)有一篇书评称我为“跬步斋里的思考者”,当时虽然觉得有些僭越之嫌,但也不由得心中窃喜,很是得意一阵子——中国的文化人居然还能思考,多么不易、多么可贵啊!然而当我今天来认真检点一下自己“读”与“思”的成果时,却禁不住汗颜了。贤明的读者一定会发现,我在这本“续集”里所“思考”的一些问题(如大学精神与教育腐败等等),以前大都谈过,认识上并无明显的突破与提高,颇有些祥林嫂式的絮叨。只不过因为所指摘的问题至今仍然存在着,而且其中有的还愈演愈烈,所以我的“絮叨”还能得到读者朋友的理解,而这本“续集”的出版也就自然不会是全为多余的了。
  我把这个集子里的文章分为五组:“说大学精神”、“招戏剧之魂”、“世相偶揭”、“谈文说史”、“序文选编”。内容互有交叉,分类并不严格、准确,只是大体上分分,以便于读者检览而已。文章体式亦杂,有长有短,或似论文,或似随笔,还有的是演讲的记录稿。不过,它们在“絮叨”中都有一个共同、相通的“调门儿”。譬如谈文化问题,我已经非常厌烦多年来那些“中”、“西”之分与“社”、“资”之辨的老框框、老调调了。这样的“分”与“辨”决非教我们分辨真理与谬误,而是用文化民族主义的迷魂汤,叫国人糊涂了一百多年,使我们固守了某些不该固守的祖传“家法”,而放过了许多本可给我们民族带来新生的好东西。时至今日,我们为什么不多多从人类文化的共同、相通之处着眼,去发现那些经过历史检验的各民族共同、相通的文化价值呢?其实,全球人类,从古至今,无论东西,其共同、相通之处远远大于相异、相逆之点。我还是相信歌德老人的说法:人类最重要的区分不在地域、人种与民族,而在文明与野蛮。无论哪个民族的文化,其最优秀的部分(优秀与否应以人为本)必然最具普遍性,亦必将是属于全人类的。
  就拿“人道”、“民主”、“自由”的精神来说吧,我们长期“习惯于”说它们是“西方”的、“资产阶级”的东西。其实这些优秀的文化价值观念在中国古代也是有过的。明末清初有位大思想家叫黄宗羲(1610——1695),他没出过国,也没读过洋人之书,当然无从得知从古希腊到文艺复兴的“人道”、“民主”、“自由”的思想。但他在晚年著作《明夷待访录》中提出一系列渗透着这些思想的政治主张。这就像古代东西方都喝酒、唱歌、听音乐,并没有“谁学谁”的问题。只是“康乾盛世”下的专制主义使黄宗羲的思想得不到实现而已。再往前推,据熊十力先后考证,在《春秋》与《周官》记载的法制中,就有“由人民公意公选行政首长之法”。(《中国文化散论》),只是由于帝制之下专制主义的特别盛行,这些好东西被泯灭了。然而在古希腊,这些东西却得到了正常发展,到了文艺复兴,资产阶级又进一步将其完善化、系统化了。等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些思想以崭新面貌传到中国,那些固守文化民族主义的人,一派说,“一点不新鲜,中国古已有之”——他们在表示“不屑”的同时,却回避了“于今已无”的事实;另一派则说,“非我族类,戎心必异”!按照后者的“逻辑”,就把这些可贵的价值观念都推给“他者”,推给了“资产阶级”,再后来是推给了“修正主义”,这些“推”都是为了拒绝之、排斥之,因为这些价值观念的反面,正是专制者所赖以生存的“家法”。回到朴素的常识上,谁都能看得清。汽车、飞机、市场经济等等这些东西,不都是“资产阶级”用过的吗?但这并不妨碍“社会主义”也来用上一用。同样的道理,“人道”、“民主”、“自由”这些调适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我关系的价值准则,思想观念以至由它们派生出来的种种“费厄泼赖”(Fair Play,光明正大的游戏)式的规则,“资产阶级”也都用过,但并不妨碍我们“社会主义”也来用上一用。所以我一再强调,无论哪个民族的文化,其最优秀的部分必将是属于全人类的。
  最后,我还要感谢沙叶新为此书作序。最近我读到朱厚泽纪念胡耀邦诞辰90周年的文章《建设阳光政治》。他说:“公开、透明、在阳光下进行,这就是阳光政治。”我们的文化、艺术、文学,更应该成为“阳光”的。沙叶新就是一位为“阳光文学”、“阳光戏剧”作出卓著贡献的作家,如他的剧作《假如我是真的》、随笔《宣传文化》等,均可谓“阳光文学”之经典。有沙公之文冠于拙著为序,我深深引以为荣。
  2006年1月16日于跬步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