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秀才人情纸一张

作者:罗文华




  南京的《开卷》是我格外喜爱的读书刊物。喜爱的原因之一是该刊特别重视那些年逾古稀的老作家、老学者的稿子。仲夏,在美丽舒爽的青岛海滨幸遇《开卷》执行主编董宁文(子聪)兄,谈起老年文人的手迹在现时弥足珍贵,以及《开卷》这些年为老文人们所做的扎扎实实的工作,颇有感触。从我在北大中文系读书,到在《天津日报》工作后跑文化消息、编副刊,与老丈人们打了二十多年的交道,不能不颇有感触。但到动笔时,考虑篇幅所限,挑来挑去,只好拣近的说——我们天津的老文人孙犁、梁斌和方纪。
  说近,那可真不是一般的近。孙犁、梁斌和方纪,不仅是我的作者,不仅是我的采访对象,而且——先说孙犁,刚解放一进城就在《天津日报》工作,直到去世也没办离休手续,而且主要是编文艺副刊,与我是同报社同部门的同事;再说方纪,曾经是本报文艺部(我目前所在部门)的前身——副刊科的科长,他的夫人黄人晓也是我们文艺部的编辑;三说梁斌,他与《天津日报》虽然没有直接关系,但他的夫人散帼英退休前是我们报社的办公室主任。不必说,孙犁、梁斌和方纪的子女,我也大多认识。
  这还不能算近,因为这毕竟是人缘上的;还有精神上的,这个层面更为重要。孙犁、梁斌和方纪这三个老头儿,不约而同,都很喜欢我。喜欢的突出表现,是对我直言不讳,肯掏出心里话。举个例子,孙犁对我说,天津文化界谁谁我不感兴趣,不想见;到了梁斌那里,他就说谁谁不好,是思想问题;再到了方纪那里,他就说谁谁不好,作品不好,人品也不好,有一次在书画展现场,他当着我的面,激动得差点儿拿拐杖把一幅他认为作品不好人品也不好的作者(一位领导)写的书法从墙上挑下来。
  这三个老头儿喜欢我,信任我,才有如此表现。要知道他们都比我年长五十来岁,在他们面前,我只是一个小小孩;要知道他们不只写下了新中国文学经典《荷花淀》、《红旗谱》和《挥手之间》,他们还都有很深的政治资历——他们都很早就投身革命,梁斌是正部级干部(作家极少能到这一级),方纪早就够副部级,孙犁晚年也得以享受副部级待遇——在他们面前,我只是一个小小兵。虽然我与他们在年龄和资历上相距甚远,但由于他们对我喜欢和信任,我就不用改掉倚小卖小的坏毛病,说话办事无所顾忌,所以彼此打的是一种放心、轻松和愉快的交道。
  有文学史研究者认为,解放区作家,或从解放区进城的作家,文化素质普遍较低。说实话,我原先也是这样看的。然而,孙犁、梁斌和方纪动摇了甚至改变了我的看法。也许,他们是其中的特例吧。仅以字画收藏论,孙犁家里有陈师曾、齐白石的画,方纪写字盖的印章是齐白石给他刻的,梁斌更是收藏过足够重量级文物的海派大家虚谷的手卷。依现在的市场行情看,这些东西绝不是一般文人所能玩得起的。无疑,他们当年很有眼光;或许,他们是以“秀才人情纸一张”的平和心态对待这些东西的。
  秀才人情纸一张,或者有时再说得吝啬点儿——秀才人情纸半张,多指文人之间一张字、一幅画、一封信或一本书的过往,含有“礼轻情意重”和“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难得孙犁、梁斌和方纪,不仅早年有着相似的经历,而且晚年有着相同的爱好——或钟情翰墨,或迷恋丹青。以我多年的观察,晚年的孙犁以写作为主,书法为辅;梁斌以书画为主(其中又以绘画成绩更为突出,有评论家将他的画与其堂弟、大画家黄胄的画相提并论),以写作为辅;方纪则更是全身心地投在书法上,还当过天津市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因此,很多人都以得到他们的一张字、一幅画、一封信或一本签名书为荣耀。在我的印象里,孙犁、梁斌和方纪虽然赶上了市场经济,却从未卖过自己的书画作品,但他们对好朋友却是蛮大方的,该送就送,天津文化圈儿里很多人都收藏有他们的手迹。
  我信实了“秀才人情纸一张”的真义,所以虽然机会很多,但是却所获寥寥。还是先说孙犁,我只求他为我的散文集《槐前夜话》题过书名。他十分爽快,当场拿毛笔写了一横一竖,供我选用。当时百花社刚刚推出新版八卷本《孙犁文集》,孙犁看上去很高兴(孙犁自己说过,当他接到出版社送来的这套书时,“忽然有一种满足感也是一种幻灭感”;那么,我所见到的就是他的“满足感”了),问我有没有这套书,我说已经有了,他提示我,愿意为我的这套《孙犁文集》签名,但我总想有机会再说,所以一直没有再去麻烦他。再说梁斌,我给他写关于他绘画的专访,在他的书房兼画室里采访他一个下午,他边画边聊,如果我张口要一张画,那肯定没问题,但我认为采访毕竟是一种工作状态,此时要画不太合适,今后还有机会,所以就此作罢了。梁斌的《一个小说家的自述》出版,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了规格很高的首发式和研讨会,我也与会了,看到很多人都请梁斌在书上签名,我想我就别跟着凑这个热闹了。三说方纪,我与他接触最多,一年之中光是参观各种书画展就能碰上十几次,但越熟悉,就越觉得不着急求字,所以一直也就没求。但是,我家有他的字。我太太结婚前在书店工作,她经常帮助方纪买书,方纪曾经送给她二十来幅书法作品。1999年我搬家后,我太太整理家里存的字画,找到六七幅方纪的书法,特意挑出其中的一副大对子给我看。我一看,吓了一跳:以前真是熟视无睹,怎么没意识到方纪用左手写的字会这么好!
  孙犁、梁斌和方纪去世后,我在搜集他们资料时特别注意他们的手迹,因为这些手迹已经是他们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很多朋友知道我的这一点点特长,就拿来他们收藏的孙犁、梁斌和方纪的手迹,让我辨认字迹,或解释含义。前几年,在天津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月末举办的拍卖会上,出现过几幅梁斌的画作,起拍价并不高,只有一二百元,有朋友想买,就让我鉴定过。三年前,方纪的同乡、青年书法家刘运峰兄告诉我,广东路靠近人民公园的一家小裱画店正在出售十几幅方纪书法,价格也不贵,每幅只要几百元,我便去看,发现出售的不仅是方纪的真迹,而且有的还是精品,便动员和鼓励同去的青年书法家朋友刘运峰、张绍文、赵飙、傅杰等每人买了一两幅,他们都觉得很值,我也算给流落于市场的方纪书法找到了知音。
  正是因为有了与这些老文人们打了二十多年交道的经历和资格,所以我十分讨厌和蔑视那些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地向老文人们索要手迹,然后靠着这零缣寸楮来抬高自身、招摇过市的人。鲁迅说过,凡有名人弃世,总有若干闲人争相攀附,谬托知己,这是足以令逝者不安、生者侧目的。冯雪峰、瞿秋白、萧军、许寿裳等,都是与鲁迅十分知心或亲近的人,但《鲁迅全集》里很少或者没有收入鲁迅致这几位的信,我们能够据此认定鲁迅与他们的关系不好或疏远吗?同样,《孙犁全集》中收与没收孙犁写给他的信,也并不能说明他与孙犁关系的远近亲疏。据我所知,亲近而没收的原因有几种:第一,没有,因为话孙犁已经当面说了,或者托人传达了,没有必要再写信;第二,有信,但没拿孙犁当名人,没有保存意识,找不到了;第三,有信,也没丢,但不愿有攀附名人之嫌,所以没有提供。去年姜德明先生送我一本《尘封的记忆——茅盾友朋手札》,里面收录了天津著名文学评论家、编辑家金梅先生四十多年前与茅公的几封长篇通信,态度认真,内容丰富,而且讨论了一些实质性问题,我认为,像这样的信才能证明通信者之间的密切关系,从而显现通信者双方或一方的文学或文化地位。大家、名人也是人,他们都有应酬,都写过应酬信,信中的只言片语往往说明不了任何问题,那是到不了“秀才人情纸一张”的境界的。清高也好,淡泊也好,作为文人,还是应该提倡和恪守“秀才人情纸一张”的本义的。
  孙犁、梁斌和方纪,业已离我们而远去了,天津和中国不再有这么有性格的文人了。我们痛感,我们所缺失的,是与他们的精神联系,而不是他们的一张字、一幅画、一封信或一本书,更不是他们的零缣寸楮、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