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鲁迅逝世七十周年所感

作者:何满子




  今年气候不正常,长夏酷热,令人倍觉疲惫;尤其我这衰朽之年,就更为慵惰委顿。目睹这令人感叹的世相,特别是文化市场的怪异现象,想发发议论,也兴致索然,懒于提笔。但日子不能白过,于是每天的日课就是读《鲁迅全集》。往常我也每年读鲁迅,但大抵是选些篇章,无序地阅读,这回却是一篇不漏,从《坟》起依次读到书信、日记,重温了鲁迅创作生涯的全过程(只是没读译品)。读着时,那感激和敬佩之情,确是言辞所无法形容的。只能蹈袭古人颂尧德的“荡荡乎无能名焉”这类漫无边际之词来表达。这话我以前也说过一次,1981年鲁迅诞生一百周年,我曾做过四首律诗《镝贯四章》——首句“镝贯灵台”是从鲁迅自题照片诗的首句“灵台无计逃神矢”一句起义的。《镝贯四章》的第一章如下:
  镝贯灵台血永新,凝成药石愈斯民。
  伊怀义愤连肝胆,乃吐文章慑鬼神。
  三立皇皇真不朽,千秋荡荡莫能名。
  神州破浪扬帆日,亿兆心香荐巨人。
  颈联的下句也用“荡荡无能名”,只是“无”是平声,平仄失粘,故改成“莫”字,意思不殊。今年是鲁迅逝世七十周年,我仍只能用这句颂圣之词来形容这位巨人,而这也绝不仅是我个人的感受。
  毛泽东就曾说过:“鲁迅是现代中国的圣人。”这话是多么正确、真实而富有前瞻性啊!“现代中国的圣人”显然是和“古代中国的圣人”相对应的,是指被中国人崇奉了二千多年的孔夫子。自西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孔子学说确是历代王朝钦定的官方意识形态,只要一家一姓掌握统治权的王朝专制制度不变,孔子便是“圣之时者也”,鲁迅谑译为“摩登圣人”。因为孔子学说核心的那套“君君臣臣”、“三纲五常”的宗法伦理哲学确实与“家国同构”的专制王朝最相适应,因为这天下是他家的天下,孔子那套宗法伦理自然更利于统治臣民。两千多年的悠长传承,孔子那套思想就沦肌浃髓地深入中国人心,以为遵循之便可以安邦定国,以至在世界潮流和人文境遇全变了的今日,仍有人认为孔子学说是矫正社会道德沦胥、诸种社会病态的良方,大肆张扬“国学”即儒学为救世之具,乃至要以圣经贤传来启新时代青少年之蒙了。
  孔子当然是大学者,加以人性的某些恒定性,要从孔子言论中找出些与现代人际关系和人文精神合拍的语句是不难的,比如,“和为贵”呀,“己所不欲,勿施予人”呀,等等,都是古今都通行的规范性的至理。但以宗法伦理为核心的孔子学说,是绝对催生不出现代化,催生不出与现代普世人文精神合辙的民主、自由、人权等原则来的。这已无可置疑地为两千年的历史所证明。
  孔子在旧中国是神灵化的人物,据唐吴兢《贞观政要》,唐太宗时代就已开始由朝廷颁令置祠祀孔。宋明以后更是全国每县均有文庙,连三家村的私塾里都要设孔子牌位。孔子与释迦牟尼、耶稣成了同一流的教主。印度和亚洲佛教信仰者众多的国家之佛诞节,西方基督国家之圣诞节,只是民间自发的崇祀、纪念和娱乐节日,而中国唐以后历代王朝的祀孔却是朝廷钦定的大典(人民却无权也无兴趣参与),京都孔庙和曲阜孔庙的大成殿前要搞“八佾舞于庭”的盛大祭仪,直到专制王朝推翻才罢手(袁世凯窃国时期曾闹过一下,终不成气候)。近年来忽然又故态复萌,祭祀队伍或作明人的装束打扮,或拖着辫子,戴着红缨锅盖帽的清朝服饰,乃至还有流行通俗歌星出场,简直如同演滑稽剧一般,怪的是参与其事的人还自我感觉良好。
  更令人吃惊的是,还要定出“孔子标准像”来。孔子时代离摄影机发明还有两千多年,连画肖像的笔和纸也尚未发明,遗容是没有的,如欧洲绘画艺术家画耶稣像一样,都是画家凭文字记载和自己的想象的虚拟之作。历代最有名的是唐代吴道子的孔子画像,离孔子也已一千多年了,如何能传真乃至标准得起来?文字记述以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较为平实可信,《孔子世家》里涉及孔子形象的有三处:一是“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古今度量衡不同,固尺九寸六,约等于今之二米,据此,孔子的身高虽略逊于现今的篮球巨人姚明,也可真是出类拔萃了。二是孔子的相貌很像阳虎,孔子“将适陈,过匡……匡人……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然而,阳虎又是什么模样?谁也不知道,等于不说。三是“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未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尧、皋陶、禹又是什么样子?而且孔子还说“形状、未也”。总之,孔子的形状还是莫名其妙。至于描述得很娓娓动听的《孔子家语》,则是魏晋间王肃的伪撰,更不可信。总之,孔子的真容貌只有鬼知道,怎么能定得出标准像来,开玩笑!
  现在又在世界各国兴办孔子学院,最早是在韩国首尔。韩国以前服膺儒学,纪念孔子是合适的。但现在向各国推广,目的是推广和平崛起的中国形象,而且主要是推广汉语学习,论者以为与增强国家的“软实力”有关。孔子于是成了中国的“文化名片”。窃以为这张“文化名片”与其用古老中国的圣人孔子,不如用毛泽东所定评的“现代中国的圣人”鲁迅。如德国在我国办的是歌德学院,西班牙是塞万提斯学院,都是度过了黑暗的中世纪在文艺复兴时期以后的文豪,其作品思想与现代的民主、自由、人权等普世人文标准相合。再说,就以推广汉语来说,现在所推广的也不是中国古代的文言文,而是现在普遍使用的白话文字。无论从哪一方面着眼,中国的“文化名片”人物都以鲁迅为最适宜,鲁迅也当之无愧。
  在鲁迅逝世七十周年之际,目睹世相和文场的现状,本文仍不得不以上面引过《镝贯四章》中的末章作结:
  圣代崇文事不疑,苍生百炼亦难欺。
  流年不惧交华盖,老谱堪援辨魍魑。
  薄俗争谀财主赵,横眉独嫉大王旗。
  沉渣要泛由它泛,须信河清会有期。
  200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