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无法抵达极致的古筝

作者:陈娜娟




  散文很难抵达生命的某种极致状态。但并不表明没有人抵达过,比如梭罗、索尔仁尼琴等等。那种散文轻轻地准确地敲击你的一部分灵魂,在静静的夜里。索尔仁尼琴一篇“为人类而艺术”使我忽然就明白了苦难与博爱的真谛,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抵达,我能感到有一种温暖的东西——关怀,在安慰我血液的流淌,于是生命中有一种精神支柱那样的东西,很明朗很确定。
  《中华散文珍藏本》的周涛卷,我几乎是一口气读完,很享受地读完,掩卷的那一刻,我却沮丧极了,那种沮丧是让人绝望的。当然我的绝望并不重要,因为这只是一个中国普通女人的绝望,只是对中国男人审美上抑或精神上的绝望。
  阅读周涛散文时,一股阳刚之气直面而来,这使我作为一个女性获得了极大的审美愉悦。因为与阳刚之气相遇对于女人来说是极其幸运的一件事,没有真正的男人也就无所谓真正的女人。但读完之后,我觉得周涛在风雨里像闪电一样地失踪了,以致我在最后为他和他的散文落下了沮丧而凄伤的眼泪。
  读完周涛的散文,我一直在想周涛这个人。周涛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男性文人?用心理学术语说,我该怎样评估周涛?评估一个现代的中国男人。后来,我想到了中国民族乐器——古筝。
  古筝属弹拨乐器,纯中华,历史悠久。它可以慷慨激昂却不能够汹涌澎湃;可以如泣如诉却不能够纵情飞扬;可以委屈至死却不可以视死如归。每一个音符落在琴弦上的那一瞬间,起初铿锵有力,但还没有达到高潮就开始下滑、疲软,直掉到琴的下方黑暗的深渊。这常常激起我强烈地想托起那软弱下去的音符,让它上升上升直升上天空。其实再上去一点点就可以和神对话,但它永远都没有上去,并非它不想上去而是它无法上去,它被它的本质界定了。古筝是凄伤的,它纯净缥缈,空灵而有韵味,只是它的空灵是“空”的空灵而不是“实”的空灵。因而它孤弱地像天空飘落的一线又一线的雨丝。
  周涛的散文是真诚的,有血有肉有思想的,而不是呻吟的委屈的自怨自艾自我解嘲的,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洋洋自得不可一世的矫揉造作抑或自作多情,也没有柔情万千地把散文写成抒情性说明文。他的真诚打动着我,他使我在读他的散文的同时读他,读一个有血性的中国男子。因为他始终在现场。
  在“猛禽”里的周涛我最喜欢。他叙述了一只年轻英勇的鹰和一只狡猾贪婪的老狼厮杀肉搏的全过程。他是这样写狼和狗的:“再凶猛的狗也怕狼,骨子里怕。因为再棒的狗,也在被人喂养、叱骂、摆弄的过程中丧失了自尊心。人只是利用狗,哪会真正爱狗呢?他们爱的只是自己。而狼不一样,狼是在屈辱中独自求生的,它和狗的最大区别在尾巴上,一个是垂直的,一个是弯曲的。而尾巴,其实正是野兽们生命尊严的旗帜。”这时的周涛骨子里是极其鄙夷狗的,哪怕再棒的狗。同时他的骨子里是崇敬并喜爱鹰和狼的。总之这时周涛内心里也有一杆富于生命尊严的旗帜,他高高地擎着它们走在人生的道路上,血气方刚的他甚至渴望在拼搏中死去。
  后来那只狼却像恶棍一样卑鄙地诱骗了小白狗,而这狠狠地激怒了那年轻正直的鹰,“他第一次看见了大地上发生这样的事”,“他开始寻找那只老狼。‘老狼不可捕’,蓦然间他想起这句父辈传给他的诫条。这句早已淡忘而实际上已经深深种在他心里的话,忽然清晰地跳出来,阻止他冒险”。但“这只恶狼正完全暴露在旷野上,而他恰恰盘旋到最适合的角度。诫条重新消失。他果敢地压低翅膀,猛一侧身子,毫不犹疑地从高空直射下去!瓷蓝的天空划了一道长长的裂缝”。之后,鹰爪刺进了老狼的后臀而不是脊梁骨,于是在鹰和老狼之间展开了一场血腥的肉搏,再之后,鹰失去了一只利爪,狼却意外地得到了一只鹰爪——在狼的脊背上。“昏迷之中,他还听见自己的翅膀在不停地扑打着,发出很大的响声,像是一面钉在树上的旗帜,‘哗啦——哗啦’地在风里颤抖着,痉挛着。哈尔巴企克山钢蓝色的积雪的山峰和那块大岩石在他眼里最后闪现了,定格在他的渐渐凝固的瞳孔里。”而老狼则惊恐愤怒,“它知道,这无法摆脱的东西会一直这么折磨它,直到它筋疲力尽地死掉……嗷——它向旷野发出绝望而又凄凉的长嚎,一声又一声”。
  最后这两只禽兽中的精英都万分悲壮地告别了生命。周涛的心里却是万分遗憾!鹰死后他这样写:“一声长叹,他真是遗憾死了。”文末,也就是狼也死了,周涛写道“天凉了”。狼为食而死抑或鹰为正义而死,这些都是足以讴歌的理由,因为它们自始至终都没有丧失生命的尊严。但周涛自己却留下了长长的遗憾。当然,周涛这里的描述是真实的,是无可奈何的,这是他内心真实的感受。他不能跨越生命中这个高坎,像古筝那样又从高处滑了下去,仿佛命中注定。看到这,我会跺脚。我会闭上眼睛。我激愤地想去改写。
  古筝曲中那些优美空灵遁世的曲子如《春江花月夜》《高山流水》等,是被众多中国人民喜爱的。《春江花月夜》被古筝弹拨得如诗如画,自由轻盈。春暖随江水翻腾可视可触,花开伴春风芬芳可听可嗅,桃花、杏花、梨花、迎春花,绿水绮旎,晴空如洗,水流潺潺。把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前半部分“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一如工笔画般描述的栩栩如生。但是张若虚这首诗中最杰出的部分,也就是诗人在诗中表现出来的宇宙意识和历史意识以及为诗人豪放超越的人生态度,古筝却是无力表达了。古筝始终徘徊在似超越又非超越之中。至曲将终时,万籁俱寂,春江显得更加宁静,那是一派逃逸后的超凡脱俗。但是,那是脆弱的逃避,是对重力的屈服。是绕过高坎视而不见,是对生命尊严的置若罔闻。古筝自身永远都无法是一个世界,它太单薄太瘦弱太平面,总之它太小它的共鸣腔太小。
  周涛有时候也是很优美的,而且是没有染上太监气的纯男性的优美,这些优美中有一种深刻的忧郁与无奈。
  “在这辉煌的仪式中,它开始奢侈,它有了一种本能的发自生命的挥霍欲。一夜之间就把全部流动着嫩绿汁液的叶子全铸成金币,挥撒,或者挂满树枝,叮当作响,掷地有声。” “这时的每一棵树,都是一棵站在秋光里的黄金树……它们站立的姿式高雅优美,你若细细端详,便可发现那是一种人类无法摹仿的高贵站姿,令人惊羡。它们此时正丰富灿烂得恰到好处,浑身披满了待落的美羽,就像一群缤纷的伞兵准备跳伞……”这些是男人们梦想中的生命姿态。这一篇文章共分成十六小节,每一小节都是优美的,但这些美总是不能够达到高峰,对于秋天的热烈情感,也是戛然而止,紧接着前面的那一段描写他继续着,“大树,小树,团团的树,形态偏颇的树,都处在这种辉煌的时刻,丰满成熟的极限,自我完美的巅峰,很快,这一刻就会消失,剩下一个个骨架支棱的荒野者”。这一小节结束时更是凄惨,“我只是觉得,树在中国北方像流窜深山的小股残匪一样的悲惨”。最后,他呼吁“对树充满敬意吧——从现在就开始,对任何一棵树充满敬意,就像对自己的上司那样”。写到这,他的心里一定想到了很多不堪又必须接受的事实。一个对文字真诚的作家,他对描写对象的阐释在意识及潜意识中都流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性情和血性。当然从文字中解读一个中国男人,有失偏颇,但我以为它是真诚的真实的。西北荒原上一棵树的命运暗示或诠释着一个中国男人的命运。
  这是周涛其实也是许多中国男人的存在方式。一如古筝是一种纯粹的中国民族乐器一样,自有自己的个性和民族的颜色。他们必定会用这样的词语这样的表达手法写下他们眼中的景色,就像他们自己的存在。他们有时奔放豪迈,有时优雅热情,但即使在恬然的散步中,他们依然背负着压抑。因为他们从来就不曾像他们自己那样活过,甚至想都不曾想过!压抑扭曲的状态似乎是一种已经习惯了的状态,几乎接近无意识,其实早已是一种集体无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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