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心情(两章)

作者:尽 心




  下午茶饮
  
  以前在《红楼梦》中读到“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对那种良缘佳景,美人香茗的意境久久回味。自己平时即使算不上“牛饮”,也不过是一杯接一杯地消磨时光,哪来得什么诗情画意?曾经读到过卢仝的《七碗茶歌》:“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对于这番境界也只能心向往之。
  在我的感觉里,早茶(或者上午茶)、下午茶和晚上品茶应该是不一样的感受。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早茶或者上午茶有一种亲情的感觉。
  据说(仅只是听说)英国人有喝“被窝茶”的习惯,不起床先喝茶,很绅士。南方,尤其是广东,所谓喝早茶其实就是吃早饭,当然共进早茶的人身份各异,但我偏偏在潜意识里觉得一家人在一起吃早饭喝早茶那是很温馨的感觉,哪怕两口子在起床之前喝杯茶,或者起床之后喝杯上午茶,我总觉得那很有生活情调,很有亲人的感觉。据我所知,著名语言学家周有光先生与他的夫人——最后的闺秀张允和女士,一辈子保持着同饮上午茶的习惯,饮的好像是红茶,边饮茶边谈天。
  至于在夜幕降临之后,无论喝茶还是喝咖啡(不要怕睡不着觉),无论外出还是在家,在我眼里那总笼罩着一种浪漫的氛围,让人联想起一种属于异性的柔情。
  而我,是偏爱下午茶的,爱那种不浓不淡非甘异苦的属于友朋间的感觉。
  我曾经有一度文思殆尽,诗情日减,不写什么东西,也不见什么人,但依然渴望着那份平和别致的茶中深意。装修自己的家,特意“做”了一间茶室,备齐茶具,粗学茶艺,以为倘若有风雅之士于陋室小聚,小女子便可以“敲冰煮茗”,一叙茶缘。
  这所谓的茶室不过才10平方米,推拉门,做了高出地面20多厘米的地台,摆上木制的方几,席地而坐。满墙都是朋友赠送的字画,其中一幅是特意求来的,只是因为爱极了那句诗:“身健却缘餐饭少,诗清都为饮茶多”。然而,我餐饭极少,却不健而多病;饮茶固多,也未见下笔清丽。书架上所有的书籍均有作者的签名和题款,而作者都是我的朋友。纸质吊灯上是手绘的书画作品,我喜欢灯罩上的那句话:“相见亦无事,不来常忆君”。这真是交友的一种境界。与之配套的落地灯上的墨迹则是:“茗香杯水情,壶暖世间缘”。一套功夫茶具也是朋友所赠,其中闻香杯和品茗杯以及杯托各有六件,可以6个朋友一同饮茶,但要找6位闲人共度一个下午却实在既不可遇又不可求。哪怕二三知己也好,哪怕有幸能够邀到一位朋友对饮一遭,惬意何如!
  我的朋友从20多岁到90多岁都有,而且以忘年交居多。
  我虽然经常足不出户,但往往不能得闲。年轻些的朋友自然平日为五斗米所累,休息日乐得与家人共享天伦;上了岁数的朋友,我不去登门拜访人家,难道能让人家来寒舍看望我不成?
  上哪里偷得这浮生半日闲!
  当然也可以不在家里喝茶,现在外面许多用餐的地方也借午餐与晚餐的空当经营下午茶,只要不去那些高档的茶艺馆,破费是可以承受的。遗憾的是大家都要上班,即使“翘班儿”溜出来一会儿,那种紧张的感觉也绝不适合悠闲地品茶。到了休息日,没有躲不开的活动,能在家当然就不肯出门。至于能跟配偶喝下午茶的夫妻一定是很和谐的伴侣,至少有一致的品味,有可以共论的话题。然而,我总是觉得,跟配偶而非朋友喝下午茶实在不是件让人特别惬意或说是特别自在的事。
  我爱喝茶,以前一个人的时候爱喝绿茶,与好朋友一起就喝乌龙茶铁观音,礼节性待客就简简单单泡杯花茶。别看我说得这么热闹,其实只要朋友送了什么茶我便喝什么茶,也不在乎茶的品质和口味,因为品味的是一份浓淡皆宜的友情。我有很长时间服用中药,都说茶解药,于是不能饮、不敢饮,又时常渴望一饮为快。
  朋友们的见面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甚至同在一个城市里打电话发手机短信,几年都见不到一面。饮下午茶的念头就像轻柔的风经常自我的脑海拂过,而我却无法盈手而握。
  人生如茶,渐品渐悟,笔下诗情,红尘幻梦,何足道哉?在这满眼的喧嚣中我无法独守一方隔世的宁静,如果你是我的朋友,我就会渴望着与你共享下午茶的恬淡与安闲。
  假如有那样一个时间,假如有那样一种感觉,你愿意赴我的约会吗?
  
  中秋惆怅
  
  中秋,就是一个令人惆怅的日子。
  不管以什么方式过的中秋节,记忆里满都是惆怅的感觉。
  1988年,刚进入高中二年级的文科班,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那时候我们办了一个文学社,一帮“文学青年”相约中秋夜到日坛公园的水榭赏月。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没有一起去,于是那一个晚上我就一边仰望着天上的明月,一边逢人便打听水榭在哪儿,总算找到的时候,大家正要散了。那时候家里连分机电话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呼机、手机了,联系起来极为不方便。错过的遗憾,失落的惆怅,久久挥之不去。
  次年,1989年的中秋夜,已经上高三了,我们四个最要好的同学坐在什刹海的岸边聊天赏月,对前途充满困惑。远处传来《万水千山总是情》的主题歌:“聚散也有天注定,不怨天,不怨命,但求有山水共作证。”苏轼说“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人散后,夜凉如水,请珍重加衣。
  1992年,刚参加工作。中秋夜没有见到月亮,记得近代樊增祥写过《中秋夜无月》的诗,其中有“莫愁遮断山河影,照出山河影更愁”的句子。我没有处在那山河破碎的时代,自然也没有此番忧国忧民的感慨,但却就着这个题目写了几首绝句。现在看来那些诗实在有些做作,什么“窗前无朗月,灯下自团圆”;什么“凄清君莫怨,无月亦中秋”;什么“始知空恨月,何必自多情”,分明满心惆怅,何苦故作这旷达状?
  无月的中秋夜在记忆里有过不少回,借着中秋的由头也写过一些诗词。总之,有月、无月,中秋终究就是惆怅。张九龄说“天涯共此时”,那就共在此时惆怅吧。
  1997年中秋节前夕,我出差到广东,忽然想尝尝在异地过中秋的感觉,偏要等到过了中秋节才回京,于是那晚我就一个人在招待所里度过了一个惆怅的异地的中秋夜。写的中秋诗里有这样一首:“异地中秋别样情,此情应促好诗成。今宵不见京华月,诗未成时泪已零。”
  辛弃疾说:“飞镜无根谁系?篰娥不嫁谁留?”不知道多少亿万光年里月亮就那么挂在天空,没有牵挂,也没有依靠。李商隐笔下“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就那么“孤单一辈子”,难道不曾惆怅吗?
  2001年,不长记性,又故意要体会异地中秋的“浪漫”。我9月下旬陪漫画家方成老去江苏,中秋那天到了南京,他住在朋友马得家里。我托同学找了一家便宜的宾馆去住,同学匆匆见了我一面,就赶紧回家过节了。那晚,我独自徘徊在夫子庙前面,在桨声灯影的秦淮河畔,在喧嚣鼎沸的人群中,举头望明月,低头倍惆怅。到底老杜说的没错,“月是故乡明”呀!于是又写诗,有这一首:“好景重重见,笙歌处处闻。今宵明月下,同是客中人。”漂泊的人有实实在在的故乡可以向往,可是无处栖息的心灵的故乡又在哪里呢?
  去年,2005年,中秋前两日去参加一个聚会,杨万里的词:“如今才是十三夜,月色已如玉。”不管月色如何,而我,却有种莫名的惆怅。中秋前一日,秋风起,树叶落了满地,想起一首流行歌:“待到秋风起,秋叶落成堆。”写了几首小绝句,其中有“秋水伊人不可求,又迎明月到中秋。京华昨夜秋风起,一样秋心别样愁。”吴文英的“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拆字真妙!
  今年,中秋节的夜,一个人在家,照例忙。忽然想起来应该看看月亮,于是来到窗前,把窗帘扯开一条缝,隔着锈迹斑斑的护栏,举头张望,看到一轮明月挂在天空,跟往常的月亮也没什么两样。我托着腮看了一小会儿,扯上窗帘,继续忙。
  偶然见到一个署名“唐人”的写的一首题为《中秋》的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月光如子弹般洒落。伤的都是人心。”“大家吃着月饼,月饼长的和地雷一样。我们被月亮暗算了。唱着寒来暑往,遍体鳞伤。”
  调侃得如此凄凉!原本并不脆弱的心被众多利器所伤,于是蓦然升起惆怅。
  那夜,我随意填了一首《人月圆》词:“浮华苦恨销磨尽,妩媚看青山。一杯红酒,几条短信,享受孤单。平常心境,无才咏絮,不是婵娟。中秋依旧,多情误我,我误年年。”苏轼说:“待浮华浪蕊都尽,伴君幽独”;杜甫说“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陆游说“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于是有了第一句。辛弃疾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于是写下第二句。很久以来,我每晚(其实是每天凌晨)睡前都要饮一杯红酒催眠,中秋也不例外;在这个“言而无信”的时代,大家不用笔写信但是可以用手机短信问候,中秋更是如此;享受孤单是一种境界还是一番无奈呢?于是写下后面三句。禅宗说“平常心是道”,这“平常”二字实在太不平常!俺既没有谢道韫的“咏絮”之才,又不是美女,所以才得以“享受孤单”呀。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年年中秋依旧,自己被多情所误,总是陷在莫名的惆怅中难以自拔,辜负了一年年的好时光。纳兰性德说“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可是,怎一个情字了得呀!
  “千里共婵娟”,那是千里外至少还有个值得惦记的人,甚至这个人也同时惦记着自己,于是共赏一轮明月。
  可是,这曾经照过古人的今宵的明月,千万里外百十里外,谁与我共赏呢?
  “明年今夜有明月,不是今年看月人。”(唐代方干的诗)
  亘古不变的,或许就是这份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