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三读《人老莫作诗》

作者:子 川




  《文学自由谈》是一本老牌杂志,我是一个新读者。“老牌”用在这里不完全是一个时间概念,即以杂志创刊时间的长短来决定,更多取决于杂志的品质,有招牌叫得响的意思。李国文先生文章中引用了“老似名山到后知”的句子,杂志也是那样,读以后,方知是不是货真价实。早些年,也曾翻看过《文学自由谈》,潦草的印象里,写文章的人好像有点气急语呛,更像一个茶吧或酒座,由一群喜好“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人聚集而成。当然不是说《文学自由谈》内容的全部,只是某些文章的读后印象,这印象以偏概全了,妨碍我正经八百地订阅它。
  认真阅读《文学自由谈》缘于读李美皆文章。不完全是因为这小李与我同城,而是因为一个好友的推荐。他大约与李美皆见过面,也喜欢她的文章,三番两次荐我读她。于是,从他书架上取下《文学自由谈》一读,然后借一摞回家,再读。一读,再读,却被老李给抓住了(这里有点冒昧把国文先生称之为老李),由小李到老李,《文学自由谈》从此成了我案上与枕上的读物。李国文先生算是《文学自由谈》专栏作家。每期《文学自由谈》头题位置,有个特约栏目,由他“特”写。写专栏的作家都知道专栏特别难写,难的不是写出好文章,而是连篇累牍都是好文章。从这个意义上,李先生堪称写专栏圣手,我读过的他的特约文章,几乎篇篇都是好文章。
  也许是年龄的缘故,初读李国文的《人老莫作诗》,很受震动,尤其读到李先生的两个“所以”。先生说:“所以,基本上失去‘性’趣的文人,说句不中听的话,只不过是苟且地活着罢了,既谈不上勃勃生机,也谈不上什么创造精神。不但莫作诗,连小说最好也莫作才是。”先生又说:“所以,‘性’趣可以作为文人自我观察的一个指标,若是不战而降,雄风不振,就要考虑是不是还继续写诗下去?是不是还继续写小说下去?”这两个“所以”读下来,确乎有点闻雷惊筴的感觉。我生于上世纪50年代,虽不敢称老,却一天天往老的地方去。我虽然算不上文人,却也喜欢写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文字亦即先生笔下的诗或小说一类,人免不了俗,心底里总爱把自己往文人边上靠。看到先生的两个“所以”,想起老文人的处境,有一种瘦子为胖子发愁的感慨。自然也会想着一旦我也到了那一天,我这个沾“边”文人,随着“利比多”的不断流失,“性”趣不再盎然,用先生的话“不战而降,雄风不再”,奶挤不出,水也挤不出,这该如何是好?
  再读时,却多了读文章、受启迪的感受,因之萌生出几分谢意。无论李先生引用的袁枚夫子,还是李先生自己,以年龄去衡量都是老人者也。我辈尚无缘得识的“名山”,二位把自己的经验之谈精妙传出,对后来者,尤其对我这将老未老,旦夕即老的沾“边”文人来说,实在是受益匪浅。首先,让人彻悟到,老来对文人而言,有双重的残酷。后生们呀,你可得抓紧再抓紧,“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有惰性,常常把想做的事情往后拖延,指望明天去做。李先生的文章,把人叱醒:岁月将老,老之无奈,何来明天?其次,人必须有自省意识(当然并非只有老人需要),老人尤其需要常自省。好汉不提当年勇,别老把陈黄历当作新纪元,虽说人要挑战极限,但千万别以为世界纪录是一个人创造出来的,自己是纪录的永远保持者,百岁不倒,则纪录长在。李先生说“他忘了,他的文学春天已经是过去式,上帝不会为他创造奇迹,更不会给他百分百,早把脸掉过去,拿脊背朝着他了”。再次,做自己能做的事,莫勉力而为。从年龄角度,任何年龄段自有它的长处与不足,少年的狂妄与锋锐之气,是宝剑的双刃。老年人呢,没有少年人的锋锐,“其睿智、成熟,其圆通、豁达”应当为青年人所缺,即如国文老先生写出这样令人彻悟的文章,年过80的袁枚得出“人老莫作诗”的结论,都证明老人能做出年轻人未必能做的事情吧。
  写到这里,忽然来了疑问,或者说,发现了一个悖论。写出“人老莫作诗” 诗句的袁枚已经年过80岁了,用先生的“老文人”概念来衡量,袁枚夫子要算是一个足够老、足够文的人了吧。袁夫子这首诗写得到底如何?旧学不深的我,不敢妄评。然而,该诗为李先生看中,并因之生发感慨,写成文章,令晚生袁枚夫子两百来年的人今天读来,仍不无启迪,足见诗写得不差。那么,一个80岁的老人写出“人老莫作诗”的诗,是说老人不能写诗呢,还是用行为证明老人也能写诗并写出好诗来呢?曾有一个意义与此全不相干的悖论:有人在雪白的墙上用墨笔醒目写着“请勿乱涂”四个大字,旁边,另有人用小字添写“你也在乱涂”,又有人写“他涂你莫涂”,再有人“你正在涂”……结果一目了然,这堵雪白粉墙成了涂满黑墨的墙,而这些玷污粉墙的内容竟都是从防止玷污出发。这有点像笑话,其实不是,至少不止是一个笑话。
  从这一角度出发,三读李先生的文章,竟也发现某些断语下得有点生硬,甚至难以自圆其说,包括他对袁枚的理解:“体会袁枚的思路,无妨作如此理解,先生们,女士们,到了谈不动恋爱的年纪,最好就不要写诗了。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写诗,恋爱谈不动,诗也写不好的。”可是,恰恰正是袁枚80岁以后写的诗,令先生你叹服,并因之写成这篇让我读了颇受启迪的文章,如果袁枚真的如他自己所悟“人老莫作诗”,先生怎能读到他的诗?我们怎么能读到先生的大作,又从哪里受到启迪?
  还有,李先生断言,文人老了,诗与小说断然不可再写。先生搬出俄国的普希金、莱蒙托夫,英国的拜伦、雪莱等世界级大诗人的创作经历,举例说明“他们都是在生命史上的黄金时期,写出一生中最好的诗”。先生说到这里大约意识到这些诗人的寿命大都不长,用“生命史上的黄金时期”和“写出一生中最好的诗”来说事,有点经不起推敲,在后面又补叙了一段文字。其实,补叙与不补叙意义不大,也无任何益处,援用这些没有经历过老年就过早离开世界的诗人,来证明人老了就一定写不出好作品,是没有说服力的。假如普希金38岁时没有因决斗身亡,焉知他“生命史上的黄金时期”不再,焉知“一生中最好的诗”就一定已在38岁以前写完?
  李先生还举了鲁迅的例子,来证明人老了,就不宜再写诗与小说。从年龄角度,用鲁迅举例显然要比普希金他们来得恰当。先生根据鲁迅年表资料,说起一代大家鲁迅自46岁作《奔月》后,即“主要写杂文”去了。说实在的,用鲁迅这样的大家来取譬,还不大容易找到恰当的比照对象。好在先生引用资料时原是不拘中外古今的,我这里就以一个前苏联的诗人帕斯捷尔纳克来作比较,虽然从匹配的角度,我选择的这个对象未必合适。在世界文学史范畴,帕氏首先以诗名,1946年他57岁时,开始着手写小说《日尔戈医生》,一写就是9年,到1955年他66岁那年书成,由于前苏联的文艺路线、政策,该书几经周折终不能在境内出版,延宕至1957年11月《日尔戈医生》意大利文版才在米兰问世,接着又出了俄文版,并被译成20多种文字,在短时间内遍及全世界。次年,1958年10月瑞典文学院把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帕斯捷尔纳克,以表彰他“在现代抒情诗和伟大的俄罗斯叙事文学领域所取得的重大成就”。再两年后,1960年5月30日晚11时20分,帕斯捷尔纳克与世长辞。57岁到66岁,不知道属不属于李先生所说“老文人”的范畴,不过,由于前面举了鲁迅的例子,这里也只能找一个与其年龄相仿、文学史地位相匹配的人来做比较。《日尔戈医生》这部长篇小说中包含小说主人公的25首诗(当然是作者代拟的),倒是一个极好的反证的例子,既有诗,也有小说,作者也并不符合李先生列举的“欲叫欲吼,欲上吊、欲寻死、欲打架、欲革命的强烈感情,才能写出具有震撼力量的作品”的必要条件。而帕氏的诗想必不是先生所说“无性趣之人写出来的诗,有一股泔水味”,《日尔戈医生》也不是“谈不动恋爱之人写的小说,有一种猪食的感觉”吧。至于《日尔戈医生》作者的生理条件,鉴于1960年帕氏就已辞世,即便有考证必要,也无从考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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