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文化市场的啃死人骨头

作者:何满子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的“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我目睹过永难忘怀的刻骨铭心的一幕。这样的事在如今青年一代听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里的故事,谁也不会相信。但事实上,我说的字字都是真话,一点没有掺假。那时我在宁夏中卫县的一个劳改场里服劳役,当时的情况是,芸芸大众中至少有半数食不果腹,农村尤甚。您想想,在到处都有大片人因营养奇缺而浮肿之际,劳改场里的伙食会是什么样?早晚两顿都是大锅清汤水,内容除了劳改犯从郊野挖来的野菜以外,全天的粮食(还是些榨过油的豆渣和糠屑之类)从高估计也每人不到三两。饥饿啊饥饿!人的——不,动物的求生本能迫使人钻头觅缝地寻觅食物,不论植物或动物,死的还是活的,只要能果腹就行。我是因浮肿得不堪劳动而被派去野地上挖野菜的一员,亲眼看到同伙人有抓到一条蛇,就把它摔死,立即放进嘴咬啮吞咽的景况。这还可以想象,我们的祖先原始人在没有发明火以前,也是将捕获到的活物充饥的。最令我错愕的是一个同伙,有一回在乱葬的野冢堆里,发现了一根骨头,竟然在衣袖上擦去表面的污泥,放进嘴里咀嚼起来;大概这玩意儿实在啃不动,便揣在怀里带回宿处,在大炕洞的火里(燃料都是牛羊粪)边烤边咀嚼,津津有味。
  如果说生吃活物还是回到发明火以前的返祖现象,那么啃死人骨头就是令人心灵震颤,战栗莫名,不敢卒视了。
  我叙述这段往事并非以其可怖性炫奇,也无意在经济腾飞的现实前“忆苦思甜”。触发我这段记忆之键的那另一端是当今文化市场的现实:啃死人骨头的操作太普遍而耀眼了。
  供应文化摄入营养的是现实生活,而当今的现实生活并未发生“饥饿”现象。如果是上世纪50年代以后的一个时期,“舆论一律”的桎梏迫使人这也不能写,那也不敢写,文化营养的源头都给堵绝了,形成了饥荒,人们只能一窝蜂地唱唱“莺歌燕舞”的赞歌,那是形格势禁,无话可说。——那时,甚至找几个古人做题目也是触怒犯禁的,海瑞,李慧娘的作者都因“借古讽今”而遭殃。
  如今改革开放,虽然不能废除某些禁锢,但现实世界中的奇闻异事,花样百出的人间喜剧还是够你去发掘表现的,营养资源可谓十分丰盈,怪的是却盛行着啃死人骨头的现象。单以电视屏幕上播映的来说吧,我是多年不进电影院了,只是荧屏上播放的电影或电视片,几乎尽是些古装片,从秦始皇到拖着豚尾的清朝君臣的故事霸占着黄金时段,令人来不及改换频道以避之。这些啃死人骨头的玩意儿和在文化市场上把肉麻当有趣的“超女超男”、“我型我秀”之类中分天下,要不乌烟瘴气,其可得乎?
  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未始不可有选择地取作题材,这是古今中外都通行的。但取古人古事来挥发,较之以现实生活为对象应该是第二义的;而且更重要的是,第二义是为第一义服务的。历史必须作解释现实和讽喻现实的目的而用。发发思古之幽情无伤大雅,那是你个人的事。逮住死人骨头吮嚼有味,还要昭示大众,诱惑大众钟情于陈年尸骨,并自我感觉良好,可谓斯品下矣。顺便说说,金庸武侠之类也可归入啃死人骨头,因为这些玩意儿总要虚构一点历史故事以缘饰之,只是它更像供宠物玩的塑料骨头而已。
  文人学者间则以几部家播户诵的古小说作题目发宏论,特别是《红楼梦》,近年也波及《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怪的是最能直接讽喻现实的《儒林外史》却很少人注意。研究和解读古小说名著原是一门学问,其中“红学”还长期以来是一门显学,只是近年来一窝蜂而起的《红楼梦》研究似乎有些变味。我本人无暇也没有精力关注近两年出现的新奇著作,只是从其论断认为可信的熟人处得悉了现象的点滴。据说新起的几位走红的“红学家”原本都是享有盛名的作家,他们实质上是借《红楼梦》做文章,也就是说,以《红楼梦》这一现成文本来济现实中寻觅诗情之穷。在这个意义上,玩《红楼梦》就颇近似啃死人骨头了。读了李国文先生的《“人老莫作诗”》(见《文学自由谈》2006年第6期)一文,确可会心一笑。
  200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