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从对不住“钱广”到“对号入座”

作者:何 申




  当年,有了电影《青松岭》后,人们就牢牢记住了那个戴着耷拉沿帽子赶大车的钱广。1992夏初在北京平谷县拍电视剧《一村之长》时,赵本山见到演钱广的承德话剧团老演员李树楠很是亲切,而先前他们未曾谋面。本山一句话道破其中奥秘,说他演小品中的帽子,就是从钱广那学来的。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这顶给观众带来欢乐的“帽子,曾经给钱广的原型带来许多烦恼甚至灾难。钱广是被认定有原型的,其人名叫张惠,兴隆县一农民。就为这原型,他受了许多不白冤枉。这件事后来与我还有点联系,原因在于我是《青松岭后传》的编剧。
  我编电视剧《青松岭后传》,是《青松岭》原作者的力荐、河北省委宣传部部长亲定的。当时我正在河北电影制片厂(电视剧中心)写本子。人家在附近宾馆给订了一间房,吃饭时餐厅有人给上俩菜一汤,按后来的说法,也算是高级打工仔。写完了稿费也到手了,就想赶紧回家向老婆交账,不料告之晚间部长要与我一起吃饭,于是买了车票也不敢走。到晚间方知部长有任务给我,让我写《青松岭》的续集。
  咱们都深知写续集历来是受累不讨好的事,但场面“将”在那了,部长、常务副部长,广电厅副厅长,电影厂的正副厂长都在。明摆着,人家瞧得起你,你就得识举(唐山话,得识抬举)。几杯酒下肚,咱那血气男儿的本性也就显了出来,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不过就是单位事太多。那时我是承德日报社的社长,一把手,手下有三百多人呢。说来难以置信,没过几日,省委宣传部长到承德,专门到报社来,当着地方官员的面为我请假。那叫省委常委,这种举动,放在今天也少见,我不能不接了。
  话说回来,接了活就得有行动,于是就下乡搜集素材,搜集素材就到兴隆县去。兴隆县城南有一座岭叫青灰岭,电影里很好看(胳膊肘子弯)的盘山路,马惊了在山道上狂跑,就是在那儿拍的,后来索性就改叫青松岭了。岭下有一镇,叫茅山镇,是当地的大镇,再往南就是黄崖关进口里了。
  张惠,就是那里的社员。张惠年轻时赶过生产队的大车,好像还因伤过骡子一条腿受过罚款等。当初承德话剧团编剧和演员在那深入过生活,出了话剧,后又改电影,影响不小。加上那时也没有侵害名誉权一说,连作者带演员也不知道保密,就弄得当地左右都认定张惠就是钱广。这事对张影响很大,除了运动中挨批判,连他儿子的亲事都受了影响。女方是口里的。人家来见面,到村口问张惠家在哪儿,小孩子们就喊钱广家在那儿。人家一听立马就回去了。你想啊,和钱广结亲家,在闹阶级斗争的年代不是没事找事嘛!
  说来我对张惠的印象是很好的。1984年夏天,兴隆县为十名农村致富模范身披红花在县城游行庆祝,其中就有张惠。作为地委宣传部的宣传科长,我当时就在场。张长得身材魁梧四方大脸相貌庄重,与舞台、电影里的钱广大相径庭。饭后我专访过他,还写了篇小说《晚霞染红青杏沟》,在省报副刊发了多半版。可到1993年我为写电视剧《青松岭后传》再去采访他,他那时身体就不大好了,血压高,而且不愿意见面。陪我去的是后任县委书记的王熙国同志,他在茅山镇当过领导,也不知他咋做的工作,张惠才与我见了。就在他家,屋里挺干净的,只是话没有多少。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往下我也就再没打扰过他。
  等到我把十集剧本写出来,对钱广这个人物,曾出过两种不同意见的争论。一是如我写的,把钱广写成改革开放初期头脑灵活过度,耍小聪明,做过假果茶。二是把钱广一上来就写成正面形象,把张万山写成反面人物。我当然能理解人家的想法。但问题是:《青松岭后传》是全部原班人马,我与李树楠又非常熟悉,我实在无法想像“钱广”一副正面形象将来怎么出场。我估计那么着不光李树楠没法演了,连李仁堂(演张万山)也没法演。这也正是写续集不好写的原因,观众印象太深了。上来就来个大翻个儿,看不出是如何连“续”,那还不如另起炉灶写出新的呢。但写“后传”时的指导思想终归是变了,最后我还是让钱广改变了原来的人物形象,又让张万山产生了深深的内疚……
  有一点需要说明,写《后传》时,张惠在我的脑子里是一点“原型”的意思也没有。要说有原型(特别是形象),也有,又很清楚,就是李树楠。因此,我也就没有什么顾虑,也没担心给张惠会造成什么影响。
  一晃十多年又过去了,张惠老人家已作古。本来这事也就过去了,但日前和王熙国在一起喝酒聊起来,他说《青松岭后传》播出后,张惠曾找到过他,说要告我,原因是我又把钱广写成落后人物了。王说那是文艺作品,不能对号入座等等,终使张不找了。王说当初他确实跟张说过这次保证把钱广一上来写成好人,否则张是不肯与我见面的。而这些细节我全然不知。《后传》是在兴隆县拍的,王是当地重要官员,帮助安排摄制组的食宿,后署名监制之一,但他却没机会事先接触本子。故中央台播出后看了,他也曾有过一丝不悦。然王是极聪明豁达的人,不仅未与我理论,还帮着做工作,想想也真是难得的热心肠的好朋友。
  那日聊罢却也明白了,虽然我没有把张惠当原型,但《青松岭》把他的原型身份定得太牢了。结果,《青松岭后传》亦在不知不觉中,继续干扰了人家的生活。从这个逻辑上推论,我应该对张惠老人家说声对不起。但从历史的角度看,我们其实更应该对像“钱广”那样想发家致富、勤劳致富的社员说声对不住。电影中什么“三鞭子”,其实都是牵强附会以迎合阶级斗争理论的需求。但有些情节却是真实的:钱广一天到晚不闲着,赶车时帮社员捎点蘑菇啥的卖了。可张万山呢,除了给牲口喂点料,就是指手画脚讲这讲那。可又没办法,那年代谁勤劳谁倒霉。于是,那时的文艺作品就得批钱广这样的人,如果没有钱广,就会有王广、刘广、孙广等。李广、吴广不行,历史上有真人还是好人。洪(常青)广、江(水英)广,肖(长春)广、杨(子荣)广,估计都不行,这些姓多是正面一号人物专用的。毛广?你找死啊!蒋广嘛,这差不多……
  由此我又想到有关“对号入座”一事。像我这样生活在地级市的作者,有好些年,涉及到领导干部,我是写到县一级就住笔不往上写了。因为有一阵我发现好几个县委书记县长对我不仅不热情,而且接待时有意冷淡。开始我还有些纳闷,我也没有得罪他们呀。况且,彼此原很熟悉,论资历我比他们还老。后来酒喝多了,话里话外就露了底,原来他们都看了我的小说,如《穷县》、《县委书记赵君夫》、《七品县令和办公室主任》等,有人就对号入座了。咱小说不是表扬稿,总得有褒有贬,有俊有丑。也怪,好事没人对,不咋好的他偏往身上敛。按说咱应写得远远的,让他们对不上号,可是你想啊,我身边就那么些县,就那么些头头,我对他们最熟悉,好多故事就发生在他们身上,写来写去,真是无论如何也撇不开他们的身影。还算不错,人家都有文化,顶多给咱个冷脸,别的就没什么了。
  有了《一村之长》、《一乡之长》、《一县之长》后,总有朋友说你该写《一市之长》、《一省之长》。我说你是想砸我的饭碗吧。一个市就一个市长,人家还用从哪个细节上对号吗?别说,前几年我还真的思想解放了一次,胆子大了一些,根据我们这里发生的一个事件,写了一部长篇。写之前给我提供素材的人激情万丈,请我喝酒,俩人喝一瓶。他说你无论如何得把我们这段事写出来,出来了我给你开个职工大会庆祝庆祝,咱再开研讨会。我的激情也来了,猛干了一春天。结果呢,等到我把书给他了,他打电话跟我说这行吗?这要叫人家看见了怎么办?原由就是书里写到了市里省里一些头头。甭管我如何艺术加工,经历过那事件的人,还是能从中对上一点号的。完了,书中主人公原型害怕了,人家还在位上干着呢,我怎么好给人家找麻烦。往下我就想方设法让这本书无声无息了。
  想想应该理解人家,同时也就告诫自己,往后要写就写人家的光辉形象。可问题是,咱从来也没写过报告文学啥的,也没写过当红的先进典型。机会也有,还不少,让我去写,吃住行全包,而且是希望咱写得人家对号入座。可我不行,每次接了电话,心里就紧张,于是不由自主地找理由推辞了。后来就找了个说法,说自己是写小说的,是在家编故事的,换了真人真事就不会写。还挺管用,再没人找了,连有钱的企业都不找了。其实有人给企业产品写的东西,我要写肯定比他们强多了,但钱都让人家挣走了。不过这些年有些新变化了,新一茬年轻干部不是学企业管理就是学国际贸易的,上了任也忙着抓项目融资金。他们一是不大爱看小说,二是也没时间看。我琢磨是这样,你要是写了跟身边官员形象特近的作品,只要你嘴严,不说,他一般不会知道。让人家知道,多半都是作者自己露的馅,或者在众人面前显摆,或者喝多了什么都说。那就是自己往枪口上撞了,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