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你能够活着已是不易

作者:韩石山




  前些日子,查个别的什么,翻阅我的《李健吾传》,无意间翻到写李健吾与蹇先艾初相识的那一节,便读了下去。
  1921年,15岁的李健吾考入北师大附中,班上有个同学叫蹇先艾,两人的国文都很好,论实力,蹇还要强一筹。然而,天不作美,每次考试,蹇总以一分半分之差败在李健吾手下。一年级上学期期末考试前,蹇全力以赴,认真复习,立志雄居榜首,一雪前耻,不料分数公布出来,仍比李健吾略低一点。蹇自尊心受到伤害,忍不住伏在课桌上,足足哭了半个钟头。
  李健吾在一旁看了,心里暗自得意。蹇先艾的叔父是松坡图书馆的总管(馆长为梁启超)。图书馆占着一个前清王府的大院子,蹇就住在里面,可以想象其生活该是怎样的优裕。而他,不过是个穷学生!
  到了第二学期,因了共同的爱好,两人成了好朋友。既是朋友,就免不了去住处看望。大门开了,却不需要往里走,蹇就住在门房里。小小的一间房子,仅仅容下一个小床,一张小几,还有两张小凳。李健吾一看就愣住了,没想到蹇的住处竟这样寒酸。他家虽穷,沾光父亲过去的名声和地位,在会馆里还保住了三间正房,宽敞高大,很有些不凡的气势。很快他便知道了蹇的身世。虽出身于贵州的世家,却是姨太太所生,父亲早早过世,全凭叔叔哥哥好意提携,才来北京读书。多年后,李健吾写到这一情景时,忍不住感伤之情,说道:
  “你能够活着已是不易。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仗着自己一腔上进的热血,每天埋在字句里面挣扎。我不能够和你相比。我的穷苦,在你的心目中正是富贵。我明白你为什么考不上第一要哭,赚了稿费要一文一文地计算。你的身世折服了我,你把知足教给了我。”
  多少次了,每翻到这儿,我都要读读这段话。每次读这段话,都有种感慨万千,鼻酸欲泪的感觉。
  想到了什么?
  想到了我的一个朋友。
  不像蹇氏那样庶出而父母早亡,也不像李氏那样少年失怙而流落异乡,他有父母也有一个亲热的大家庭,直到他上大学时祖父母都还在世。然而,他的一生却是那样的命途多舛,备受挫伤。
  少年时他无忧无虑,只知读书,只知勤勉慎敬。他自以为生活待他不薄,感念父母,感念师长,心想长大了一定要有所作为,报答他们的大恩大德。他总责怪自己省事太迟,别的孩子都那么世事洞明而他却懵懂无知。后来才知道,这是上苍着意的安排,甚至不妨说是对他的戏弄。要让他在懂事之后,才给以种种的凌辱,种种的折磨,让他受到更多的痛苦,更大的戕斫,让他刻骨铭心,永志不忘,让他此后的大半生都生活在惊悸之中,恐惧之中。
  三年自然灾害,接下来是“四清”,再下来是十年“文革”,十几年间,他经历了多少人世的悲伤。祖父遣返回乡上吊自杀,舅母不堪屈辱投井而亡。假期回到家里,墙上布满仇恨的镢印,门上写着欺辱的话语,弟弟们畏缩在房舍的一隅,祖父和母亲被勒令每天清扫街巷。这让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怎能不痛彻肺腑,血脉贲张!
  他在学校里,总该好些吧。你会这么说。
  不,学校并非世外桃源,该领受的一件都没有拉下。
  一次,两个出身优越的同学,在一起嬉闹。一个将墨水泼在了另一个的脸上,另一个眼睛看不清,顺手扯过一条毛巾便揩。这是他的毛巾,他说道,你怎么要用我的毛巾?这个同学立马豹眼圆睁,冲过来脸对脸地吼道:就是要揩,你个狗崽子要怎么样!说罢将毛巾扔在地上。他气得浑身颤抖,脸色苍白(过后有人告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此之后,他知道了同学的另一重含义。
  就在临毕业前的一个夜晚,系领导组成员,工宣队员,当然也少不了当班干部的同学,一起来到他的宿舍,勒令他交出历年来所记的“反动日记”,并当场宣布从明天起办他的“学习班”。
  开除?判刑?遣送回乡?他彻夜难眠,不知往后会是一个怎样可怕的结果。
  总算毕业了,他被发配到一个偏远而贫困的县份教书。就这,仍不得安宁。已是粉碎“四人帮”之后了,“揭批清”之中,他又一次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投入“学习班”,让他交待“与四人帮有关的人和事”!
  直到1983年,在世人看来,那该是一个怎样“艳阳高照”的时期,而他,又因作品中有“精神污染”的罪名,被召回省城写检查,受批评。不管师长与朋友们怎样的宽慰,他心里只有委屈,只有害怕。十多年的努力,不过是想让妻子儿女过个平安的生活,不必再生活在恐惧之中,而恐惧却像甩不脱的梦魇,紧紧地压着他的胸口,让他深夜中惊恐而起,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2000年,他还在想着怎样调离这个省份,去外地的,哪怕是一个不知名的学校教书,过上几天平安宁静的日子。有一所学校,确有接收的意向。然而,毕竟年纪太大了,没有办成。
  就是现在,虽说不时地在写着文章,还编着一本刊物,但他心中的惊悸,总没有消失。快活本是他的天性,然而,生活教会了他忧愁,还有畏惧。
  他不甘屈服,一直在抗争着,用他的笔,用他的嘴,用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力气。他知道,靠他的力气,绝不可以彻底消除这片土地上的恐惧,但少一点总会好一点,大家一起努力,少的会更多,好的也会更多。这几乎成了他几十年来写作的最大的动力,也是他此生最大的心愿。
  “你能够活着已是不易……”
  就是不翻看《李健吾传》,他也会一次一次地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
  如果变一下声调,这句话的意思就成了:“你能够活着已是不易,还在乎什么?”
  不必兜圈子了。这个人就是我。但不能说全是我。他只是我的另一面。他贴在我的背上,用他干瘦的拳头,不时地擂着我,要我勤谨做事,端正做人。当我文思枯竭时,他会贴在我耳边,告诉我笔尖指向何处,才是为文的坦途。当我遇上邪恶势力,畏葸不前时,他会猛地踢我一脚,骂声孱头。当我见了领导,面带笑容,阿谀之辞即将脱口而出时,他会在我的脑后发出一声冷笑,让我顿时警觉。当我见了贫弱,心生厌恶,漠然视之时,他会拍拍我的肩头,叮嘱一句,那不过是你的从前。
  我知道,有过去的苦难,他早已无所恐惧,也无所留恋,他唯一恐惧的只是恐惧,他惟一留恋的只有留恋。
  然而,我毕竟是个世俗之人,我要过世俗的生活。只有世俗的生活,才会温馨而长久。只有世俗的生活,才是正常的人的生活,才是一种自身与环境的和谐。我不能老是背负着他,受他的催促,受他的折磨。
  我想,或许真的有一天,他会放心地弃我而去。留下我的世俗之身,过我的世俗生活。但愿那一天早些来临。虽说我已老迈,还是愿意虔诚地等待。
  2006年12月26日于潺 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