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小说中的故事

作者:蒋子龙




  以前天津人认为最香的鱼是快鱼。而现在,却有许多人不知快鱼为何物了。那个时候渤海湾里常有鱼群巡游,鱼群一来,密密匝匝,沸沸扬扬,染得海水变色,伸手抓一把都是鱼。所谓“那个时候”并不遥远,不过50多年前,合作化初期。
  合作社的头领于东,带着五条大船出海,一过海口,顶头便碰上了快鱼群。鱼群翻花滚浪,气势汹汹地向他们的船头游来,一眼望不到边。飞速前进的快鱼轮番飞出水面,满海沸腾,一片喧嚣,在阳光下银鳞银甲,银光耀眼。于东像醉了一样发令下网,眼看着活蹦乱跳的快鱼堆尖冒流地装满了五条大船,可网里还是沉甸甸的。他吩咐手下将网打开,让网中的鱼顺回大海。奇怪的是,鱼归大海而不散,随船而行,咬着锚,啃着舵,围着船帮吱吱怪叫,像哀鸣,像哭泣……渔民们惊呆了,一个个毛骨悚然。
  一位赶了60年海的老人突然惊醒过来,将手中的鱼叉高高地抛向大海,仰天嚎啕:“天哪,头鱼没让过去呀!”打快鱼要放过引领鱼群的头鱼,拦腰下网,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船靠码头后急忙倒舱,在于东那条船的舱底果然发现了那条头鱼,一人多长,通体僵硬,却依然金鳞金翅,金光闪耀,玻璃球般的眼睛圆圆地瞪着……
  ——这是张同义小说集《戏楼》里一个短篇的情节,故事就从这儿展开,先是于东的漂亮媳妇疯了,昼夜瞪着一双死鱼眼,嘴里也像鱼一样“嘘嘘”地吐气冒泡。后来是兄弟相残,于东跳海……作者将人物置于神秘的情境之中,叙述充满着激情和力量。
  这是那种文坛正在等待着的作品。没有司空见惯的陈词滥调,或浮华庸浅的时尚故事,作者只写那些让他惊奇的人和事,也是他自己发现的人和事,有独特的生活感,有实实在在的分量,给人以可遇不可求的冲击力。
  张同义终于找到了自己,我是说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故事。他自小生活在渤海湾边的一个小镇上,长大后穿过渤海、黄海、东海,到南海当了海军,转业后又进入一家离不开海的企业里工作。30多年来他发表了许多作品,直到这部小说集的完成,他才算真正找到自己热爱的东西,完成了对文学的承诺。
  春节前的十几天,社会开始浮躁,他便进入地下室,里边没有暖气,一开始冻得他够戗,一旦他进入自己的故事,对外界的温度便不再有感觉。直到过了正月十五,他才会走出地下室,熬得皮瘦毛长,冻得激激缩缩,然而眼有精光,神情亢奋。这本小说集前半部的几个短篇,就是地下室里的产物,也都像《捕头鱼的人》一样,有着强有力的人物和故事。
  任何小说,都是人的故事最迷人,人物的本质就是故事,没有故事便不可能有人物。张同义走出地下室,文学也从虚弱的胡编乱造的逃遁中,回到扎实的地面,他的自信感和自主力也随之坚挺起来。作家必须有激情,同义能有了这样的激情,想不出好东西都难。
  小说集的后半部是几个现实的故事,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感动是很美的,特别是男人服膺于另一个男人,是很令人感动的。这些关于现实的故事首先就强烈地感动过张同义,而感动是生命的一种特质,是作家必不可少的属性,是思想上的一笔财富。因此他有丰富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他是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采取骑马蹲裆式”的办公室主任,每天和各种各样的灵魂打交道。这就使他的故事富有魅力,告诉读者世界上的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罗伯特·麦基认为,故事艺术是文化的主导力量,一种文化的进化离不开诚实而强有力的故事。经典是故事,神话是故事,历史是故事,所以人类总是在忠诚地渴慕故事,对故事的需求永不满足。地球上的每一天不知要有多少故事在发生、在流传,书籍报刊、电视电影、网络、戏剧、聊天……每个人的一生都要花大量时间在故事中度过,甚至在睡着以后仍然还要有故事陪伴——比如做梦、说梦话。什么是娱乐?娱乐就是沉湎于故事的仪式之中,以达到一种知识上和情感上的满足,体验故事的意义,以及随之而来的强烈的情感刺激,跟着一块大笑,一块流泪等等。
  对故事的嗜好,反映了人们对捕捉人生模式的深层需求。故事寻求整治人生的混乱,挖掘人生的真谛。所以,作家的根本力量是提供故事。价值观、人生的是非曲直,是艺术的灵魂,作家正是要围绕着这样一种对人生根本价值的认识,来构建自己的故事。而当代文学的困境之一,就是缺少好故事,充斥文坛的是大量虚假的拙劣的编织品。小说中“水货”太多,必然令人厌倦,市场怎能不日见萎缩。
  早在2300年前亚里士多德就说过,如果连故事都讲不好,其结果将是颓废与堕落。麦基解释说,如果一个社会不断地耳濡目染于浮华、空洞和虚假的故事,那么这个社会必定会走向堕落。看今天的情景真让人无法不佩服先贤的预测之精准。商品消费时代是不是一个价值观混乱的时代?现代人是不是在道德和伦理上越来越玩世不恭?价值观的腐蚀必然会带来与之相应的故事的腐蚀,作家必须真正占有生活并深入挖掘,方能找出新的见解、新的价值和意义,然后创造出好的故事,赋予人生以有益的形式。
  所以,我说张同义的小说里有真货,有真分量,自然也给期待他的人带来一份实在的欣喜。
  (本文系张同义小说集《戏楼》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