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文人的节操

作者:李国文




  公元1644年,夏历为甲申。这一年,天下大乱,生活在天子脚下的京城人,过得可谓提心吊胆,度日如年。
  这一年为明朝灭亡之崇祯17年,同时又为清朝开国之顺治元年,历史上习惯称之“明清易代”。但就华北地区而言,特别是京畿一带,很难将本年自3月19日起,至4月30日止的大顺政权撇开不论。李自成,也就是闯王,他率领的这支一直被蔑称为“流寇”的农民起义队伍,席卷了大半个中国之后,终于在这年春天的一个细雨夹雪的早晨,到达他的终结目的地。
  虽然这个短命政权,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在北京停留时间不长;但他,这位老陕,曾经有效地统治过京城1个月零10天左右,这是确凿不移的事实。
  关于这个政权为啥如此短命,北京的坊间一直有这样的传言:本来,据推背图,李自成至少应有40年的真命天子运,可那些“迎闯王,不纳粮”的农民军,在打京城之前,闯王许诺他们天天要像过年那样快活。因为农民视之为一年之中最大的快活,莫过于过年。而过年的最大快活,莫过于包饺子。进城以后的这40多天里,大顺军顿顿按领袖的指示,让供养他们的市民百姓,剥葱剁肉,擀皮包馅,大吃饺子。大街小巷,胡同里外,都支开大锅大灶,整个北京城,成了桑那浴房,热气腾腾。由于中国贫苦农民,只有过年那一天,才能吃上一顿饺子,杨白劳的女儿喜儿也是以玉米面饺子来“欢欢喜喜过大年”的。这下好,闯王的40年帝运,就被这些天天过年吃饺子的嘴,在四十天里,统统吃掉了。
  老天爷说,一年只能过一次年,不可以天天过年的,这就是农民暴发户的不成气候了。然而,这种揶揄背后,也反映着农民掌握政权,难以逃脱“其兴也勃,其殆也甚”的宿命。
  不过,由此证明,这一个多月的北京,上演的是一出明与大顺,然后才加上清的三国演义,这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可耻的小花脸或者小瘪三吴三桂。事实上,满清的睿亲王是从李自成农民军手里夺得了明朝的首都,而明朝的崇祯皇帝并不是败于多尔衮,是败于李自成,才登景山顶吊死在歪脖树上的。朱由检上吊,大顺军进城,家家户户的门上,大书“顺民”,以保全性命。而且,大顺军是一支不讲究辎重后勤,保障供给的队伍,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一路吃大户而来。所以北京城的这些顺民们,每五户要摊派一名大顺军,保证其有饺子可吃。紧接着,那小花脸或者小瘪三,由于老婆遭大顺军扣留了,一怒之下,将关外八旗兵引进京城,于是,这些板凳没有坐热,饺子尚未吃够的一众庄稼汉们,放火烧了北京,向西开拔走了。于是,全城百姓赶紧扯下门板上的“顺民”帖子,人人蓄发,个个留辫,诚惶诚恐,奴才一般地向大清王朝表达忠诚。
  由明而大顺而清,这样烙烧饼似地翻来覆去,可苦恼坏了公元1644年内的京城百姓,一会儿向这位菩萨磕头烧香,一会儿向那位尊神哀求饶命。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像那个小花脸或者小瘪三吴三桂那般没皮没脸。连一位姓费的宫女,还揣利刃企图刺杀强暴她的大顺军高级首长呢,更何况权贵、勋戚、文臣、武将;更何况商绅、贤达、名流、耆宿;更何况文人、儒士、清流、雅客;更何况生员、役吏、书办、文房……都不能幸免地要面临这场生或死,战或降,走与留,宁死不屈或苟且偷生的选择。
  于是,就在公元1644年,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高风亮节之士,也看到了为数可观的道德沦丧之徒。
  现在回过头去看,在这一年的明、清、大顺三方的角力中,涉黄河,控江汉,据太行,逼京畿,坐拥中原,以逸待劳的李自成,完全可以等到强清弱明,鹬蚌相争以后,坐收渔人之利。可这位闯王,到底沉不住气,要是他不急于当皇帝,不急于消灭明王朝,还真有可能出现三国鼎立的可能。然而,人性的悲剧就在于,一个种地的庄稼汉,他的全部生存哲学,就是在春天播下去一粒种,是为了到秋后收获到手的那一把粮,这就是中国数千年小农经济社会养成的最根深蒂固的现实主义。至于明年、至于后年、至于10年、50年以后,对他来讲,都是扯淡的事。李自成,这个米脂驿卒,也是一个至多能看到来年开春的农民。自崇祯二年为“流寇”起,至此已15年了。1643年攻下西安以后,这位闯王决定不再“流”了,已经“豁出一身剐”了,现在就差最后一步,“敢把皇帝拉下马”,是到了将朱由检拉下龙椅,由他来坐江山的时候了。
  李自成,显然这样盘算,如果俺不到北京去摘这个桃,关外的清人肯定先下手为强了。与其由他捡这个便宜,为什么我不马到擒来,坐享其成?
  应该承认,李自成一路“流寇”过来,由小而大,由弱而强,能有今天的辉煌,是一个了不起的政治家,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军事家。这一点,前辈作家姚雪垠先生穷其毕生之力,用长篇历史小说证明,此人在政治上的高明,在军事上的成熟。姚老真是煞费心思呵!一定要将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游击战略的十六字方针,落实到李自成的实践中去;一定要将毛泽东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中建立根据地,用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思想,贯彻到李自成的行动中去,这难度该是多大呀!其实,在文学上,真实,是最美的,百分之百的真实,百分之百的美,要是美到一百一,一百二,就可能要弄巧成拙,贻笑大方了。有什么办法呢?在中国文学史上,实用主义,功利主义,常常是大家、名家、老作家的难以规避的致命伤。为一个人写,而想得到大家的鼓掌,恐怕是很难两全其美的事情,这也是姚老一生为他这部著作,终于未成“显学”而抱憾不已的事情。
  幸好,大家也都明白这一点,小说不是正史,古人早说过了,“小说家言”,乃街头巷尾的“稗史演义”罢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若信以为真,则大谬不然。因为,李自成再伟大光明正确,毕竟跳不出时代的局限,作为一个农民的政治家,一个农民的军事家,不可能具有高屋建瓴,俯瞰全局的战略观点。农民守着土地,有其勤劳朴实善良本分的优良天性,一旦离开土地,那小农经济制度所养成的短视浅见的小格局,贪得无厌的大胃口,阴冷残酷的报复心,冒险盲动的破坏性,种种弊端,便会暴露无遗。随着权力的逐渐增大,欲望也逐渐膨胀,随着身价的日益抬升,野心也日益狂妄。君不见近年来那些落马的党政干部,报纸上有过披露,大部分,甚至绝大部分有着比李自成还好的出身和成分呢!
  公元1644年,大年初一,在西安过年的李自成,他要建大顺国,称大顺王了。看来,他是打算先实习一下,预演一下,然后,到北京紫禁城里,再戴上那顶皇冠时,就省得京城老少爷们笑俺们老陕,土得掉渣了。大顺政权的成立,说来几乎等于笑话。究竟是这年的初二,还是初三,甚或是初四成立,这帮革命家都说不准了。有一条可以肯定,不是初一,那天尽忙着包饺子,煮饺子,吃饺子了。道理很简单,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就着一盏香甜可口的稠酒,面临“分田分地真忙”这桌盛宴的农民军,自然是只顾看着碗里,望着锅里,计算能到自己手下多少胜利果实了,不会费心思记住建国的日期。于是,这个乌合之众的农民政权,什么时候建立,什么时候终结,史家索性一概忽略,倒也痛快省事。但李自成很起劲,造历书,封功臣,开科取士,檄告远近,露布天下。国号曰大顺,年号曰永昌,以西安为西京,为他的临时首都。至于真正的,未来的大顺国首都,他宣布,就是马上要去攻打的北京。
  二月二,龙抬头,李自成就率大顺军浩浩荡荡出征了。
  先陷汾州,再取太原,后夺大同,势如破竹;接着,攻上党、彰德,占固关、真定,逼近京畿,然后,发起总攻。3月11日,据宣府,15日,破居庸,16日,陷昌平,17日,包围京师,18日,拿下外城,农民军由外八门蜂拥而进。这种闪电般的进攻速度,比之拥有阿帕奇直升机,悍马装甲车的美军攻伊部队,有过之无不及。这支农民军跟随闯王作“流寇”,南北驰驱,东西征战的队伍,终于冲破黎明前的黑暗,看见德胜门城楼子上的黄瓦翠檐,一群一群的鸽子在跳跳蹦蹦,甚至依稀听到更远的,也许是紫禁城上空嘹亮的鸽哨。在众军呼啸中,骑着乌骓马上的李自成,我想他是应该开心的,很开心的,从统帅的观点,这是一个大获全胜的日子,从老农的观点,这是一个丰收在望的日子。那时的他,决不会料到,不出一个月,还要从这里灰溜溜地打道回府。所以,我不解,在北京市的五环路外,由德胜门去昌平的公路上,有一尊李自成的骑马雕像,那张农民的脸,为什么一定要那么神色凝滞,严峻,忧郁,和不开心的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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