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孔家店无恙否?

作者:陈 冲




  公元1919年5月4日,以北京学生火烧赵家楼为标志性事件,揭开了“五四”运动的大幕。在这个运动中,有一个口号叫“打倒孔家店”。它不是“五四”运动中惟一的口号,也不是最高层面上的口号。“五四”运动最高层面的口号,应该是民主与科学,即“德先生和赛先生”。在过去了将近90年的今天,“五四”运动所提出的任务是否已经完成,完成了多少,仍有人在那里议论、研究。从公开的言论看,全面否定“五四”运动的内容我还没看到过,但其中一些重要的局部,却受到了质疑。例如“火烧赵家楼”是过激行动,“打倒孔家店”是过激口号等等。
  公元2005年10月,我有过一次以江浙一带为目的地的自驾游,第一站却是山东的曲阜。纯粹是旅游,并没有想在“五四”运动86年之后,看看孔家店是否无恙的意思,当然也没有朝圣的意思。所以不仅旅游的知识准备趋近于零,两天的游览中,也没有搜集片纸只字的资料,更没有花钱雇导游。
  曲阜的旅游业,靠的就是“三孔”——孔府、孔庙、孔林。就这,我也是到了那里以后才听说的。更有甚者,连听也没听准,直至站在了孔林大门口那块“至圣林”的扁额之下,我才明白它叫“孔林”,而不是我因为没听准而错以为的“孔陵”。可也是,孔丘再怎么“至圣”,还到不了墓地称陵的资格。后来在孔子墓前,听别人雇的导游介绍,那墓碑上的刻文共八个字:“大成至圣文宣王墓”。清朝的一个皇帝——没听清是康熙还是乾隆——要来,这碑文就有了问题。“天无二日”,两“王”不能相见;孔子虽然又“大成”又“至圣”,在真龙天子面前,却是不能称“王”的。可又不能重立墓碑另刻碑文。就有聪明人想出了一个办法,在墓碑前修起一道矮墙,高度恰好遮住碑文中那个“王”字最下面的一横,使前来祭奠的人从正面看过去,看到的只是不足七个字:“大成至圣文宣干”,避开了“两王相见”。聪明是真聪明。中国人的聪明全用在了这种地方。
  作为旅游,我玩得挺好。可到了写这篇文字时,那些“好”全成了无用之物,自以为还值得一提的,只有三件事。
  第一件,和我去过的多数旅游地一样,在进入景区之前,要穿过长长一列出售土特产品、纪念品的摊位。不同的是,这儿的摊主格外热情,常有两边的摊主同时迎到路中间来兜揽生意。买个这个吧?买个那个吧?都不买,最后会塞过来一个烧瓷纪念章。是东北来的吧?河北?河北也不近啊。来一趟不容易,再怎么起码买个纪念章吧,很便宜嘛。你看看,不买不要紧,你先看看。终于有一次我接过来看了看。烧瓷的质地就不必提了,那上面孔子的头像,一把大胡子,神态很是威严,却显得凶相了些。我问,孔子就长这样?摊主说,你放心,错不了,这是市旅游局审查过的。我说,孔子好像没留下过照片呀。摊主不以为然地说,嘿呀呀呀,你这位老先生,孔子长啥样,就那么回事儿呗。你买个纪念章,又不是为了证明孔子长啥样,是为了证明你来过这儿嘛!我笑了笑,把纪念章还给了摊主,心里说:我来过这儿,自己知道就行了,用不着向谁证明。
  第二件事发生在孔府内的一套四合院里。以我的眼光,从任何角度都看不出这宅子有何特点,正不得要领,却听见别人雇的导游在讲解:这是孔子第××代孙孔××住的地方,孔××一共有四位夫人,待会儿我会领大家去看这四位夫人各住在哪间屋子里……
  罢了。在中国,一个男人怎么可能有四位夫人?不过,正是这段经历,使我产生了一个想法:说中国长期实行一夫多妻制是不准确的。恩格斯曾说他们那边实行的是“以通奸和嫖娼为补充的一夫一妻制”(大意),比照这种句式,中国长期以来实行的应该是“以纳妾为补充的一夫一妻制”。若要更精确,作为“补充”的还有“宠姬”、“外室”等等,当然也有通奸和嫖娼。妾可以成群,妻却只能有一个。作为惟一的妻——“正妻”,用处可能不大,但地位必定较高。这一点在孔林中也得到了证实。
  第三件是孔林。这是一个大项,大项之下还有小项。
  第一个小项有点儿姑妄言之,不太有把握,因为孔林很大,我又走不了太多的路,更没有时间将所有的墓碑一一细看,所以只能说,在我看到的、注意到的墓碑中,只看到过“德配”的墓碑,没看到过“如夫人”的墓碑。旅游嘛,不必细究,也就没有打听,是不是只有“德配”才有资格葬在这里。较有把握的是,即使如夫人们也能在这里得到一块葬身之地,也必定是在不那么引人注目的角落,那墓碑也是不那么引人注目的矮小。
  然后就要说到孔林之大了。按大门口的介绍,整个孔林占地3000亩。这个数字在我的头脑中所能形成的概念,就是它大于这一带多数自然村的全村耕地总面积。那介绍很简略,没说这么多的土地是在什么时候、哪位孔门后代的手里和怎样归了孔府的。按或一种说法,孔子死后,葬于泗水之上,“墓而不坟”,就是说连个坟头都没起。后来他的地位越来越高,墓也越来越讲究,但直到700年后的东汉桓帝永寿三年,鲁相韩勅修孔墓,也还“地不过一顷”。3000亩的规模,一说是明洪武年间,一说是清乾隆年间形成的。有一种并不被广泛采用的说法,说这3000亩的规模,是历代帝王赏赐的祭田等逐渐扩大而成。我想,即便是这样,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一块块地原是有主的,不可能3000亩都是无主荒地。划为孔林,那原来的主家即便能从官府得到一定补偿,但“十赔九不足”,遥想那情形,不见得能比现在的征地好。
  最后一个小项,对孤陋寡闻如我者来说,是一个意外发现。我一直把“三孔”当作某种“古迹”,原来大错特错,至少孔林并非如此。这里还有一些近年刚立的新碑,比如立于1992年、2000年、2003年等等。虽然立碑的年份不一定就是墓主的卒年,但给我的印象,这里似乎仍然被当作孔氏家族的墓地使用着。不过,石碑虽新,碑文的制式确乎还是老样子,例如一块立于1992年的,刻着“七十二代孙宪×孔公德配×孺人之墓”,一块立于2000年的,刻着“七十二代孙宪×孔公德配×孺人之墓”。用×取代了那男性的名和女性的姓之后,两块墓碑的碑文就毫无差别了。能葬在孔林,应该是一种难得的哀荣了,但这墓碑的碑文却是待遇不高。现在,即使是半公益性的殡葬场所的骨灰存放室里,一位极普通的女性,也能留下一个完整的姓名;而孔府的德配们,在那高大的石碑上,却只能留下一个姓氏,连名字都没有。“德配”是不是一种尊称?依我看,再怎么“德”,也是个“配”。即便是“以德配天”,那“天”终是男人,所以女人只需留下个姓以示区别,名字毫不重要。
  当作一个人文景区看,我觉得孔林真是不错。说它是世界顶级的植物园,是国内收藏数量最多的碑林,我看都当之无愧。然而,如果当作某个家族仍在使用的墓地看,我的感觉实在好不起来。
  同理,把孔子当作一位思想家、教育家去研究,那是一份宝贵的文化遗产。若是仍作为一种修齐治平之道,好像现在仍然管用,还要加以推行,直至用来作为匡正时弊的治本之策,那结果肯定要适得其反。与这一类尊孔的大略同时,国内还掀起了一股所谓“国学热”,其实这两件事,原是同一张扑克牌,这头朝上还是那头朝上看的区别。中国确实有一些宝贵的古代典籍,以此为对象,确有大量的学问可做,而且亟待认真去做。我对做这种学问的学者充满了敬意,因为那不仅是一门极难的学问,更是一种极苦的学问,须得有极大的学术勇气,才耐得住那种寂寞,坐得住那条冷板凳。那跟鼓吹让十岁学童去读《三字经》、《千字文》、《朱子家训》(如果不是遇到了阻力,早晚会把《女儿经》包括在内),完全是两码事。正因为如此,我才敢于绝对有把握地断定,那些正在大肆张扬“国学”的人,决不是这种做苦学问的人。我还可以相当有把握地猜想,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要说对那些重要典籍有什么起码的研究,就是《三字经》、《朱子家训》一类算不上典籍、只能算早年的启蒙读物的原文,恐怕都没有认真读过,至少没有读懂。如果读懂了,还要提倡十岁小儿去“学习”,甚至作为德育教材,就太不可思议、太缺德了。“误人子弟,男盗女娼”,正是老祖宗们的说法呀!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