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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欲无言

作者:何满子




  “子曰:‘予欲无言’。”(《论语•阳货》)
  这是孔夫子的言论中最能唤起我共鸣,也是我最能理解其心情的一句话。“欲无言”,不是无话可讲;相反,壅塞在心头的感慨、愤懑,极想一吐为快,可是刹那间转念一想,费口舌说了也是白费,于是把想说的吞了下去,“予欲无言”了。
  只要看下文子贡缠着他发言,他却文不对题,玄而惚之,且又高自标置地回答:“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以至人之不言喻天道,便可知其是遁词。既然至人不言如天行之道,那么不说别处,光是这本《论语》里前前后后这“子曰”、那“子曰”的说了那么多话算什么?
  因此可以肯定 ,“予欲无言”是本来想说而不高兴说的愤词。
  孔子是宗法伦理制度的坚决拥护者和宣扬者。他所倡导的儒学的价值观之中心“话语”是“仁”与“礼”。“仁”是“诚于中”的内心诉求,“仁”的本义是什么呢?孔子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礼”是仁的外延或行为标准,也就是君臣、父子、夫妇、长幼的相互关系的轨范。总之,宗法伦理秩序运转得良好,百姓就服管,就是盛世。据说文、武、成、康之世,就是那种好年景。可到了孔夫子所处的春秋时期,就兄弟叔侄之国相互攘夺,争战不息,所谓“春秋无义战”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天下大乱,礼崩乐坏了。孔子周游列国,就是想鼓吹各诸侯国的统治者行他的那套“道”;设帐授徒,也是为传授阐扬他那套“道”;乃至生起气来,“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要到外洋去逃避现实了,然而终于办不到。目睹世相的背道悖礼,风俗沦胥,感慨万端,说不胜说,于是愤而叹称“予欲无言”了。
  孔子的时代和今天的世道,当然是千差万异,大不相同了。虽然,孔子如孟子所称是“之时者也”,鲁迅戏译为“摩登圣人”;但那个“时”也只限于一姓一族统治天下的“家国同构”的统治制度。如今以自由、平等、人权、法治为普世价值的人文环境中,再要以宗法伦理为轴心的儒学规矩来治国安邦,实无异于做白日梦。然而,撇弃了孔子之道的内容,用冯友兰所说的“抽象继承”法,孔子那种为“行道”而奔走,为阐扬他的“道”而诲人不倦、孜矻不息的淑世精神确是可以效法的。
  历史的消极因素是惯于拖社会前进的后腿的。但是,对鼓噪提倡“国学”即孔孟儒学,宣扬肄习经书可治现代百病,此说若行可能阻滞社会进步的担忧却大可不必。首先,如上所说,以宗法伦理为核心的孔儒学说是和现代普世人文精神相凿枘的,与现代化背驰。至于儒家学说所包涵的人类恒久的道德规范,如讲求恕道、义利之辨等等,世界各民族皆然,不是儒家独得之秘,本来也包含在自由、人权等人文概念之中。其次,中国经过了“五四”运动的洗礼,此后又经以鲁迅为首的多次反“国粹”的斗争,民智毕竟开化得能识别是非顺逆了。再说,如今叫嚷着尊孔读经的先生们,恐怕自己也并不通解经书,这样的言谈能有什么说服力和公信力么?
  要担心的倒不是久远的历史积垢的沉滓泛起,而是逝去未久的历史消极面死拖着社会前进的后腿。时距近,积弊也就更易嬗变,因循作祟也更严重。中国人又是一个容易健忘的民族,现实又是变化频繁,新花样百出的世相,特别易于诱使人目迷五色,在花花世界中聚精会神于今日而忘记了昨天,使逝去未久的历史的积弊略变点花样重演于今日。因此,切莫好了伤疤忘了痛,省思逝去未久的历史的创伤万万不能忽略。
  自上世纪70年代末拨乱反正,摆脱了唯意志主义的指令经济以来,这20多年来中国经济的确腾飞或曰崛起了,为前所未有,为举世公认。可是,社会是一个各领域的活动相互关联和相互支撑的综合有机体。诚然,经济是主轴,或如马克思主义所说的是基础,但必须政治、法律等等硬件和所谓“软实力”的诸方面的协作与支撑,比如,没有适应经济转轨的法律,经济能顺利发展么?这是常识。在诸种促成社会前进的力量中就排除不了变化,而关注一下当前的文化市场,真所谓黄钟歇响,瓦釜齐鸣,充斥市场的垃圾文化之“繁荣”实在令人忧虑,令人愤慨,令人“予欲无言”。
  细究今日文化市场的沦胥,从现象上看是经济转轨期人心浮躁、物质主义诱使大量幸求者热中于尽快地沽名逐利之故,但仔细一省察实导源于逝去未久的历史积垢的摆布。上世纪50年代起的“舆论一律”使不止一代的文人喑哑,迄至十年“文革”灾难使文化彻底沙化,使劣质文化的涌入和滋生有了正配胃口的土壤。只要看一下当今的文化市场,“玩文化”(自玩并玩人)的猖獗和风靡,便可概见其自来之究竟了。
  应该寻根探源,省思这段逝去未久的历史恶因,这才是当前文化的首要任务。但是,由于无须解说的原因,这条道路是荆天棘地,举步维艰的;而“玩文化”则可以自由放行,并可制造虚假繁荣。于是,一张一弛,一路浑浑噩噩下来至于今日,看前景似乎很少有转机,至少老朽如我是河清难俟了。
  予欲无言。
  2007年2月,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