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杂侃“诗魂”

作者:毛志成




  若问蒋介石会写诗么?回答是会写,有时还写得很有激情,包括新体诗、旧体诗。
  此处只抄录两首。一首是1926年北伐战争时于12月1日发表在《江西日报》创刊号上的,题为《贺<江西日报>诞生》:
  呀!好革命的怒潮啊!
  呀!这掀天倒海的潮流,
  竟已仗着自然力,
  挟着它从珠江来到长江了。
  潮流是什么,是什么?
  不是绿的水,是红的血和黑的墨,
  今天我们的血已染红庐山的面,鄱阳湖的口,
  这里的墨,正伴着那红的血,
  向着长江的水流去。
  这新诞生的《江西日报》,
  就是挟着这墨的力,和着那血的力,
  一直冲向黄河流域去。
  呀!好革命的怒潮啊!
  呀!好革命的势力!
  这首诗写得何等有革命激情!虽然不一定有什么文采,也达不到诗人级别,但作者却是年仅39岁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而且,他当时的革命激情似乎也无可置疑。
  比这早一年,即1925年2月,蒋介石率军东征,并连连战胜背叛孙中山的陈炯明,于高兴之余写了一首《常平站吟一绝》:
  亲率三千子弟兵,
  鸱枭未靖此东征。
  艰难革命成孤愤,
  挥剑长空涕泪横!
  蒋氏上述的激情,主体上属于“政治激情”。无论什么样的政治激情,即使是一时间颇为顺乎潮流的“革命激情”,若是十分单一,缺乏对普遍民情的特殊倾诉,没有对人性(趋善之性或趋恶之性)的深入关注,光凭政治激情、功利激情去呐喊,那样的激情往往是靠不住的,因政治风向的大变而将良性公利退化为恶性私利的事是随时发生的。蒋氏由“革命呐喊者”变成人民公敌,大喊的是“格杀毋论”,不过是历史上许多例子中的一个。
  老军阀吴佩孚,得意时也从不忘“儒雅”,连打电报也喜用诗式的雅句,如“寄汝全军众将士,此行关系国存亡”云云。他瞄准的是政治,是“国”(该朝该代的官僚政权)的存亡,很少去为民而“激情”一番。直到他败给了以蒋介石为代表的“民国将军”,退隐到天津做寓公,才借来一点爱民式的“激情”示人。他痛斥民国的新军阀、新官僚:
  民国将军尽紫袍,
  无人再替民操劳。
  人人都道民生苦,
  苦了民生是尔曹!
  吴氏的诗,所发泄的情虽然也是政治情,即官场情,但毕竟也加进了一点“民生苦”之类的词句。那样的情是真是假姑且不论,只要有“民生苦”之语来润色,毕竟使该诗提高了一点品位。
  近年来“政治诗”无论是做为一个名词还是做为一种诗风都大大被冷落了。其实两三千年来,中国诗人最光荣的传统之一就是关心政治,正所谓“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者哉!”(《文心雕龙》语)。政治除了王政、官政之外,还有国政、民政。国事与民事永远是息息相关的,写诗时一经将两者彻底割裂、疏远,势必使两者都“无魂”。所以,不要走向所谓“无政治”的另一种误区。
  即使《诗经•秦风》中《无衣》的诗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予/与子同仇!”虽然写的是王政、国政,但也与民政无违。否则,谁会那样同心协力?清人赵翼说的“国家不幸诗家幸”,主要指的是诗人对国家的灾难发出了比一般人更痛切、更有力的悲呼和呐喊。
  在满清腐败、屈服列强的形势下,只有像邹容、陈天华那样的文化人才能写出《革命军》、《猛回头》那样的血性之诗(其实是韵文)。陈天华的《猛回头》中既有抒发爱国的句子,也有痛斥卖国的句子,如:
  我中华,原是个,有名大国,
  不比那,弹丸地,僻处偏方。
  论方里,四千万,五洲无比,
  论人口,四万万,世界谁当!
  ……
  这中国,哪一点,还有我份?
  这朝廷,原是个,名存实亡!
  替洋人,做一个,守土官长,
  压制我,众汉人,拱手降洋!
  陈天华的诗,虽然通俗平易,但在某些有识者悟出“凄凉读尽支那史,几个男儿非马牛”的基础上愤然成诗,包括他最后在日本跳海自杀,都显示出了“是男儿”而“非马牛”的强者诗魂。
  真男儿如此,真女杰(有出色诗魂的女人)也不会例外。
  女英雄兼女诗人秋瑾,如果仅仅因为她是女人,她是诗人,虽可爱但未必可敬。可敬的是她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如:
  莽莽神州叹陆沉,
  救时无计恨偷生!
  抟沙有愿兴亡楚,
  博浪无椎击暴秦!
  诗必有魂,无魂的诗即使大有“情采”、“辞采”,围绕着“自我”之井将“深意”挖掘得很深或超深,也只能暗中写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自赏,或“在床头向婆子(或汉子)读耳”。
  诗魂虽然很多时候表现为“国魂”,即爱国之情,但“国魂”一经远离或超越了“民魂”即爱民的根,任何丽句都会艳而不香。屈原的诗又多又秀,又美又深,真个是“上叩天阍,下求淑女。美人香草,无不入诗”。但在实际上当时(包括后来)并无多少由衷欣赏的读者。喜欢读、读得进、记得熟的人少之又少。而一代一代人当成名句来传诵的,无非就两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若没有“哀民生”作根基,即使天天“每一顾而掩涕兮,叹君门之九重”,连投江都未必有价值。
  有了爱民情愫,又往往与爱国互为形影。辛亥革命老人、落难于台湾的于右任先生,生前写了很多的诗词。但使海峡两岸的读者最为之动情的,莫过于他那首近于遗愿的诗:“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有国殇!”
  真正的诗魂,包括诗人本身的魂,绝不意味着天天讲爱国、喊爱民。很多时候,写爱情、亲情、友情、闲情也往往是不可缺少的。关键的问题是“情”的真伪和“辞”的优劣。中国古代的爱情诗句很多,而且极有文明含量。莫小看《诗经•关雎》中的那两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作者追求的是“君子”与“淑女”之爱,不是专门信奉“爱情是不讲理的”没有道德秩序的野爱。另如陶渊明的爱妻之句“愿在丝之为履,裹素足以周旋”。还有元稹的悼妻之句“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那样的爱情诗大多有今人莫比的凝重感。
  不过在太多太多的情诗中,我首推王昌龄的《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
  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
  此诗中的景、情、理、辞既多元又浑然一体。
  在上述的诗之外,还有从哲学角度开掘“人本身”的诗。
  南宋的爱国诗人辛弃疾,在他许多以抗金为激情的诗篇之外,竟然还有一首专门研究“人性”的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至性由来禀太和,
  善人何少恶人多!
  高山流水泻平地,
  正作方圆有几何?
  看来,他是个“性恶论”者。他认识到了人性之恶,这种认识本身就高人一筹,这恰恰是他对人世、社会、人生的一种很负责任的警示。正因为如此,他的爱国诗篇、爱国壮举才尤为可信和感人。
  写好了国事、民事、人事以及人情、人性都可能成为好诗、名诗,但寿命的长短却各异。90年前就出了名,后来在中国也大有追星族的前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轰动效应是空前的。最欣赏他的大人物是斯大林,将马氏誉为“最有才华的无产阶级诗人”。不欣赏他的是列宁,说他“只会大喊大叫,真有什么才华么?我看不出”。列宁只肯定了马氏的一首诗《开会迷》。
  马氏的诗也有卓越之处,因为他的诗将“政魂”彰扬得万人莫比。但以单一的“政魂”入诗,淡于关注民魂、人魂(即人性本身的质量优劣),致使那样的诗最终会短命(连马氏本人也“英年早逝”)。不过,马氏本人当年毕竟是写“政魂”的高手。而将“政魂”写得很拙劣、很不肖的“诗”也是有的。中国上世纪50年代流行一首很有名的“民歌”:
  党是亲娘俺是孩,
  一头扑进娘的怀!
  咕咚咕咚吃个够,
  谁拉俺也不起来!
  这样的“诗”,简直是对懒汉、无赖、寄生虫的赞美!
  当时的“革命民歌”之外,还有不少“名诗人”写的政治诗,比一般性的大喊大叫要有文采。何以也没有真正的生命力?只因为他并没有真正地爱过民。在国穷民苦的现象既普遍又很少间断的情况下,居然天天仍在高喊着“形势一片大好”,这样的诗和诗人其实都是无魂的。
  政魂也好,国魂也好,都应基于民魂。而高品位的民魂,又不能拒绝或排斥对人魂(人生、人性)的透视和阐扬。而中国眼下的诗,走进的最大误区有两个:一,淡于写普遍的“民生”而醉于写个人的“人生”,在“自我孤岛”、“二人世界”里汲水或戏水;二,在深挖“人生”、“人性”的孤井中由于过分挖得超深,早已穿过清水层,从井中提取的很可能是贫瘠而污浊的泥沙。我认识一个与挖煤工生存状态相近的悲苦青年,以打工为业,稍有歇闲时间便读诗、写诗。而整日里写的,又偏偏是与他尚不相干的“爱情诗”,“哲理诗”。其中的“爱情诗”又无非是赞美“她”的眉毛、睫毛、眼睛、瞳孔,而他写的“哲理诗”我实在读不懂,懂的只是他的“妙句”其实是病句。
  有魂的诗实在太少了。救诗必须首先使诗有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