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北贾南熊”猜想

作者:李霁宇




  “北贾南熊”的说法出现好几年了。我是近年才知道的。指的是作家的书法,北有贾平凹,南有熊召政。作家书法大约是当下书法的异军突起,君不见如今什么人都在“书法”,领导、将军、老板、文人,都跃跃欲试,仿佛会写字的人都能“书法”一下,幸好象形的汉字天生就是用来书写的,所以人人都能画上几笔——只是这叫书,而无法,只能称为写字而已。
  平凹的字是早几年就声名四扬了,润格费也在见涨,据说已涨到条幅10000元了。平凹的字在楷隶之间,古朴厚重,风格独具,一眼就能识别,难怪西安竟有专门仿冒其字的人,满街膺品,真假莫辨。
  我有几幅平凹的字。最早的是1998年写的“晴霁天灿烂,气宇海从容”,那时的字还有点生涩,勾如铁,捺如隶,点如爨,撇横连笔。到1999年,他的字,点横竖撇捺提钩折已成熟成形,有了自己独具的风格,形神兼备,收放自如了。至2001年,他的字已非常圆熟,少了些拙,多了些润,惟古朴凝重不变。那一年我到西安开我的长篇《壁虎村》的研讨会,住的宾馆经理说,只要平凹一幅字,你们外省来宾的吃住就全免了,平凹不从,硬是不写。我们同来的有谢大光、闻树国、任芙康加责编刘立升和我共5人,当晚平凹挥毫竟主动送我们每人一幅字。我的感动无以复加。平凹还为我的两部长篇题写过书名,那字,厚重饱满,古拙奇倔,为书增色。后一部名《青瓦》,书出来,人说是那“瓦”字是不是少了一点呵?一看果然,却又不见少,妙在无还有罢?这是书法之妙。我有一幅平凹的字,那个“年”字率性就画了七道横杠。试想,一个字,每笔都有出处,那都是人家的了,哪还有自已的风格?有时意到笔不到,有时干脆是错的,多一点少一点历来的大书家都有,印入字典便成了圭臬。
  与召政相识较晚,以前是诗友,只闻其名,未曾谋面,后来一见如故,见他大作《张居正》上书名题字,为“张居正”三个字“惊艳”,原来他的书法真的不同凡响。三个字布局奇巧,张字最后一捺竟左撇直下,有力地收合归一,天下的张字书写没有人这样写过,许是神来之笔罢,让人过目不忘。后来知道他的书法好,后来又见过他的多幅书法。自然就想到“北贾南熊”的公案来。
  召政对书法自有一套见解。他五岁时跟外祖父学书法,练童子功,从柳宗元练起,练文征明的小楷《离骚经》,背唐诗三百首,背千家诗。他认为历代的大文豪都是大书法家,如韩愈、柳宗元、苏东坡,近代的郭、鲁、茅,书法最早是同文学融为一体的,而现在脱节了,分开了。他认为书法不能有书无法,法是书本身的规律。他更为看重的是书法的气度和气象,他说,他去董其昌松江老家,仔细看他的字,惊叹:那真是大富贵,没有人间的第一等富贵气,断然写不出他那样的字来!他借《张居正》书中冯保的话,对喜好王羲之的万历帝说:“皇上,王羲之的字再好,也是臣子的字,你要多看历代帝王的字,要养自己的帝王之气。”这可以作为召政关于书法气度气象的一种注释。召政自己就常研究帝王们的字,从中感受书法中的气势气韵和气度。他认为,一个人的字可以反映一个人的经历、学养、生存和精神状态。他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境界,而不仅是笔墨和形式等技术层面的东西。不过皇帝的字也非全好,我看过的感觉是,魏武隶书确有大气,唐太宗可,高宗便有些乱,玄宗好但软,宋太宗洒脱至徽宗的草《千字文》,那才叫狂放不羁呢,不过却是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成了阶下囚。大气象焉在呢?帝王中确有康乾的字真好,篆隶行楷草,今人无人能写。
  那一天我们在云南玉溪的一个茶室坐而论道,他从历史、政治纵论书法,兴致盎然,事后他问我:我今天咋讲了那么多?他对书法的揣摩确有独到之处。他说他写什么样的字,就在屋内挂满相关的字画,在那种氛围中才能写那种字来。他甚至说写什么样的字要用什么样的水研墨,他竟珍藏了各地的江水河水泉水,有:恒河水、太平洋塞班岛水、美加边境尼亚拉加大瀑布水、雅鲁藏布江水、五台山泉水、千岛湖水、美国拉斯维加斯水、加拿大多伦多雪水、黑龙江五大莲池水、西藏纳木错湖水、杭州虎跑泉水、富春江水、四川海螺沟贡嘎山雪水、黑龙江阿城市金上京废墟雪水、西藏羊卓雍湖水……保存在瓶子里,因时而用。他只差没有焚香沐浴更衣提笔了。他说得十分神秘,十分复杂,让在座的人惊叹不已。他进而说书法是艺术,要有一种敬畏感。他说的都对,从理论上说,他追求的是一种精致和极致——只是在日常凡俗的生活中,我们能保持这种精致高雅脱俗的境界么?
  平凹也许不讲这些近于玄学的理论。我也从未同他深谈过关于书法的见识,何况他也不会说的。他家里没有什么摆设,环壁全是木架,摆满各种古罐子、石头、石雕及各种文物古董。那些东西多半是从古老的陵墓中淘出来的。他一天生活在这种气场中,他还用得着去挂满古代的字画吗?所以他一下笔,那些灵性和感觉就出来了,要不古不拙不朴才怪呢。每见他写字,总要闭目沉思,运气良久,观者多半凝思屏息不敢打扰他。我想是他在他的精神世界中酝酿了那种字的气象罢?
  北贾和南熊写字,多是自撰诗词,少有陈词滥调的套话,这就更显才情,也吻合了召政关于书文同源的见解。平凹送人的字,多半与其人相合,送我的另一幅字为:忠厚培心,和平养性。那天送其他诸友,都是各撰一幅,切贴入微的。见召政悼张居正一首,是:四百年前事可疑,江南又见鹧鸪飞,杜鹃舌上烟波里,望尽斜阳是布衣。另一首却是另番气象,文与字同气:此是我家旧庭院,青山如梦水如烟,梵钟一杵警弦月,应有苍龙出碧潭。
  于是关于“北贾南熊”的说法就一步步清晰地凸现出来。我认真比较了我手上的有限的字,就有了如下的感觉和印象。仅就字而言——
  贾字拙熊字灵,贾内向而熊外显。
  贾字总有禅意,熊字却带书卷味。
  贾字有野气,闻得见泥味儿,熊字有文气,嗅得出墨香。
  贾厚重熊轻逸,贾字构架稳重,纵斜而正,纵怪而绝;熊字结构内敛,绝不旁逸,落笔总藏锋,收笔总向内而回锋,密实不虚。
  贾字如贾平凹之名,均衡对称,稳如磐石,大小亦整齐,方正不阿,熊字则大小不一,高低不一,参差错落,而布局妥贴沉隐。
  贾的悟性高,熊的识见深,各有所长,是两人书法的底气所在罢?
  都大气,不纤巧。两相比较,贾字偏扁而熊字偏长,整体结构又有相似之处,构架皆妙,不同之处在起笔收笔的笔锋,贾钝、秃、直而绝,熊稳、忍、蓄而奇,都有力度而雄浑却都与清秀典雅无缘。也许这正是贾熊两人的书法得到认可之处。秀美也许还是书法的大忌呢。
  如今作家中写字的太多,我所见过的陈忠实、张贤亮、陈世旭、张笑天、流沙河、蒋子龙、尹汉胤、彭见明、何申……等等都在写字。君不见无数文学刊物期期都在推出作家书法。按习惯分,除政治家书法、画家书法、学者书法外,文学家书法是一支庞大的队伍,从屈原、司马迁,到李杜、白居易、杜牧、李贺、王维、元稹、李商隐直到韩柳、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黄庭坚、陆游、米芾、赵孟頫、文征明……源远流长,一脉相袭。在当下这个时髦的时代,书法是不是又会再度繁荣或泛滥成灾呢?作家书法会不会剑走偏锋成为一轮新恶搞的战场?或是附庸风雅成为一种新的时尚呢?
  文如其人的“文”字原指书法的,不是指文中之义的。读北贾南熊的字,便隐约显现出平凹如佛陀的脸孔,沉默不语,木讷如金,有一种大智若愚的祥云,云遮雾障着那张深不可测的脸;而召政却一脸自信,不是阴柔的,却是阳刚的。传言给他火药,他就会爆炸,给他芦笛,他就会吹出动听的歌来。俩人都是有大智慧而得大自在的人。要读懂他们,就细细地读他们的字吧!
  末了,还有一些有趣的猜想。召政很关心简繁体在书法中的效用,关心从右至左的传统书写习惯在今天书法中的流变。我却想到:如果让他们两位写写草书会如何?如果谁能用书法写一部长篇,又会如何呢?真地会很有趣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