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不敢妄称知识分子

作者:高 深




  改革开放后,有一段时间,很强调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像解决回城、住房、子女就业、吃细粮等,均属“落实”之例。有些“文革”中一直否认自己是知识分子的人,这时都想重新回归到知识分子队伍里,以享受某些待遇。
  当时我在宁夏回族自治区作家协会,几个驻会作家大多没有高等学历。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出于好意,组织我们参加自学考试,以取得同等学历,享受知识分子待遇。当时提干也很看重文凭。
  这事被去宁夏采访的当时的《文艺报》记者高洪波先生知道后,写了一则“内参”:《张贤亮、高深不算知识分子?》,宁夏的有关领导看了很不高兴,本来是好心,想帮助一些人解决学历问题,不料却上了“内参”。有位朋友读了这则“内参”问我:“你们到底算不算知识分子?”这话真把我问住了。
  什么叫“知识”,什么叫“知识分子”?
  《现代汉语词典》说:知识指人们在改造世界的实践中所获得的认识和经验的总和。对知识分子的解释是:具有较高文化水平,从事脑力劳动的人。如科学工作者、教师、医生、记者、工程师等。
  我对这个解释不太认同。记得早年读《吕氏春秋》读到过关于“知识分子”的论述,大意是,并非有文化,甚至著书立说就是知识分子,“士之为人,当理不避其难,临患忘利,遗生行义,视死如归。有如此者,国君不得而友,天子不得称臣。大者定天下,其次定一国,必由如此人者也。故人主之欲大立功名者,不可不务求此人也。贤主劳于求人,而佚于治事”。士子的为人,坚持真理,不逃避困难,忘却私利,临危不惧,坚持道义,视死如归。这样的人,国君无法与他交友,天子无法使之称臣。这样的人才,大可以安定天下,次可以安定一个国家。贤君在寻求人才上花费力气,在处理政务方面就落得轻松。
  知者,勤奋刻苦即可以获得;识者,则指有见识与学识,气节与胆识。有学识、有节操的志士仁人,才可以称为知识分子。
  “志”字为“士”与“心”两个字组成,知识分子心向往之为“志”。此“志”不为利所动,不因害所移,可谓“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战国策•齐策》载有一段故事:齐国有个叫颜斶的人,有知识有学问有才能,却不肯出来做官,隐居家中,自由地生活。
  有一天,齐宣王派人让颜斶进宫。齐王见了他,摆出一副王的架子,以很傲慢的口气叫道:“斶,过来!”颜斶站在原地不动,也叫道:“王,过来!”
  齐宣王脸都气青了,左右侍从赶紧过来劝颜斶:“王是一国之君,你一个无官无职的文士,怎么能这样!”颜斶说:“正因如此,我才叫他过来。要是我走过去,不免有巴结国君的嫌疑,只有他过来,才能表现出国君尊重文士。”
  齐宣王大怒,高声喝问:“到底是国君高贵,还是文士高贵?”
  颜斶笑道:“当然文士高贵。”
  齐宣王恶狠狠地说:“好,你就举个具体事例让我听听。”
  颜斶说:“例子很多。从前秦国攻打齐国,秦军经过鲁国时,为了保护名士柳下惠的坟墓,传令全军:谁要是在坟墓的50步之内毁坏一草一木,立刻处死!进入齐国后,又下令:谁要是杀了齐王,把头砍下献来,就封为‘万户侯’,另赏黄金千镒(古24两为镒)。可见,一个活着的国君之头,还抵不上一个死了的文士之墓。你说到底国君高贵还是文士高贵?”
  齐宣王没话可说,心想:“有才能的人毕竟得罪不得,是我自讨没趣了。”便换了一张笑脸,客气地说:“啊!颜先生果然名不虚传,钦佩之至!请颜先生收我为弟子,我将好好向先生请教。您到我这儿来住,咱们一起生活,共享欢乐;保你每餐都有肉吃,出门有车坐!您的夫人、子女,都能穿上华丽的服饰!让你享不尽荣华富贵。”
  颜斶冷淡而又严肃地说:“谢谢,我不要荣华富贵的享受!喜欢‘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净贞正以自娱’!”
  颜斶对齐宣王说完这几句话,道了一声“谢谢”,便告辞了。
  这个颜斶可算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以此类推,“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白当算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也算一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和“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无疑都是响当当的知识分子。
  古今中外的知识分子,历来推崇思想上的特立独行,不随波逐流,没有傲慢却有傲骨,肩负民族命运,关注民众疾苦,捍卫真理,坚毅不拔,宁死不屈。现代人中,如“横眉冷对千夫指,伏首甘为儒子牛”的鲁迅,如“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夏明翰,如不吃嗟来之食的朱自清。
  说到知识分子,使我想起共和国之初的北京大学校长马寅初先生,上个世纪50年代,他的“人口论”遭到群起而攻之的大围剿,在报上先后批判他达200多人次。就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马老先生以真理在胸的胆识,郑重声明:“我虽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这当是一位知识分子坚持真理,誓死如归的绝唱。
  我国驻印度孟买领事馆领事袁南生在《感受印度》一书中,写到印度知识分子的一些状况。他说:在一次商会纪念庆典上,两位到会讲话的主宾,一位是代表中央政府的部长,另一位是《印度时报》的资深编辑。这位编辑竟然当众指出部长讲话的不妥之处。袁领事感到惊奇,会后就此请教几位印度朋友,他们一致说:这有什么奇怪吗?难道能容忍把自己认为红的东西说成白的吗?他们还告诉袁领事,这是印度知识分子普遍具有的特性,他们坚持的操守是:决不能说违心的话。袁领事在书中还写了印度知识分子,舆论上为贫者、弱者呼号呐喊,行动上也为弱势群体做实事的种种情形。
  如今知识值钱了,知识分子的身价也随之加码,想捞一顶“知识分子”帽子的人自然也就多了起来。只要人们仔细观察一下身边那些自封知识分子者的德性,你就会大失所望,相当多的人,是透过“钱眼”看社会,看人生,看学问,看真理的。什么傲骨,什么气节,什么人格,都少不得要“金钱”出来领衔。于是搞学问的论文造假,搞教育的靠学校敛财,经济学家为富商代言,医生做了药厂盘剥病人的帮凶,作家与出版商合谋炮制低级无聊的读物,影视大腕以乳沟与大腿勾引票房与收视率……有的媒体竟然把这些“孔方兄”的崇拜者,称为“大师”、“大家”、“学者”,实在不敢苟同。
  知识分子非学历与某些专业知识所能打造的。知识分子是学识、胆识、骨气、人格、操守的统一体。所以我始终不敢妄称知识分子。